马天越终究是把戴安撵出了小厨房,理由是,有她在,他没法儿专心煮咖啡烤蛋糕,原本是一件静心的艺术,被她一搅和,简直变成小孩子过家家。戴安笑嘻嘻像一头小鹿跳出厨房,在小小的、只属于他们两个人的咖啡馆里高兴地转了几个圈。太多男人想尽办法要取悦她,只有马天越才能让她如此自在、简单、轻松地高兴。那是发自肺腑的高兴,就像小熊维尼抱着满满当当的一罐蜜,心头的幸福感挡也挡不住地往外淌。
角落里有一只老式的留声机,旁边放着几张黑胶唱片。她知道,马天越喜欢到处淘这种古董级的“破烂”。她小心翼翼调整唱针,随着美丽的圆形不断旋转,低沉而曼妙的女声带着小提琴的几多缱绻,缓缓流出。
“好春才来,春花正开,你怎舍得说再会。我在深闺,望穿秋水,你不要忘了我情深,深如海……”
细算起来,戴安和马天越的相识应该倒退到两年半前的那个夏天。彼时的戴安是名副其实的“夜店动物”,热热闹闹地参加派对,轰轰烈烈地传绯闻,还用笔名写些花里胡哨的情感专栏。因为她为人风趣幽默,交际圈子又广,身边从来不缺少英俊多金的男伴追求。她来者不拒——事实上大多数都沦为朋友。她从不去探讨“男女之间究竟有没有真正的友谊”这样没营养的话题,但是她知道,很有几个裙下之臣招之即来挥之即去。她没有索取过什么,不过是他们乐意付出罢了。男人的殷勤是女人最好的滋养品,她想不出理由去刻意拒绝。
就是在一次饭局上,她认识了马天越。
戴安清楚地记得,那晚的饭局上除了马天越之外都是大报社里跑时政口儿的朋友。马天越与其中一个是战友,他们合伙开了家火锅店,所以才有些不相称地出现在那个圈子里。之所以说他“不相称”,并不是因为他比别人差,恰恰相反,他与其他人比起来,简直是玉树临风。很俗的一个词,可是戴安只想到这一个。他个子很高,肩膀很宽,手臂粗壮,早先做特种兵时打下的身体底子完全没有走形,虽然是商人,却完全没有苦心钻营的市侩嘴脸,倒是凛然正气,威武不能屈。他话不多,但是会冷不丁冒出一句特别逗的,把一桌子男男女女乐得前仰后合,他自己只是微微一笑,然后深深吸一口烟,慢慢吐出烟雾,那烟雾后面就藏了一张带着沧桑仿佛看尽世态炎凉的脸。戴安轻而易举就醉了。
那晚的酒好,大家都喝了不少,纷纷说些肝胆相照、两肋插刀的义气话,终于醉得东倒西歪。马天越却很清醒。他是山东人,打记事起就把白酒当水一样喝,放倒几个编辑记者对他来说不过是用带酒精味道的白水漱了漱口。戴安是大院子女,爷爷是“酒精沙场”的老将军,爸爸叔叔以及同辈的哥哥们更是把她当男孩子带,从小就用筷子尖沾着特供的五粮液哄她,说是“酒中女杰”毫不为过。一桌子男女喝得都分不清鼻子嘴了,只有马天越和戴安越喝越高兴越喝眼睛越亮,最后,戴安凑到马天越的身边,她说:“兵哥哥,带我私奔吧!”
他们真的走了,酒驾,开的是马天越那辆半旧的切诺基。
车子一路飞奔,呼啸向北,很快就上了八达岭高速。已近午夜,路上的车非常少。他们的车速很快,却有飞车党一族时不时超越他们。雪亮的车灯忽地一闪,消失在前方,又留下他们在黑暗里,那一瞬间,仿佛世界上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戴安甚至没有问一句“我们去哪儿”,马天越也没有说话,只是把烟衔在嘴角,微微眯了眼,不时地往窗外弹一弹烟灰。戴安永远记得马天越的侧脸,干净利落的平头,刚毅的线条,荣耀的伤疤,放任不羁的笑容,和隐隐的、不易察觉的悲伤。
车窗摇到最低,夏夜的风是粘的,热的,却撩人。
他们把音响开到很大声,许巍的歌纷纷扬扬就洒了一路。“没有什么能够阻挡,你对自由的向往,天马行空的生涯,你的心了无牵挂……”
停下来的时候,他们已经到了六环外的水库边。郊外的夜是舒适而静谧的,音乐关掉的瞬间,两人对望一眼,忽然有点儿不知所措。还是戴安扑哧一声先笑出来,骂道:“兔崽子,你胆子可真大,喝了那么多还敢飙车,万一被警察叔叔逮住都够吊销驾照一百次了。”
马天越也笑了,说:“美女要和我私奔,我哪儿敢不从。”他的眉毛轻轻挑了一下,向戴安凑近了些,“真看不出来你那么能喝,怎么样,还喝得动吗?”
“只要你有酒,我就能喝!”
“不许耍赖皮!”马天越开门下车,转身就从后备箱拎出一打啤酒。
“呜呼——”戴安也跳下车,带着几分醉意怪声怪气地唱:“明明是我想勾引你,却偏偏中了你的美男计!”
两个酒鬼一阵大笑,那笑声循着水库的水声传了好远。
后来他们一起爬到车顶,就着啤酒看满天亮闪闪的银河,聊些各自圈子里遇到的奇闻奇葩。戴安讲到她刚刚工作时,在某大型报业集团做记者,满怀憧憬去采访一位知名企业家,一个小时的采访过后她认定那厮是个自大狂自恋症和自以为是的大傻帽,并且毫不留情地当面戳穿,结果主编因此把她发配到出版社去做编辑了。马天越则对她讲,他刚刚去侦察连做特种兵的时候搞训练,被半夜派出去执行任务,在荒凉的坟地里寻找一处“秘密电台”,他吓得魂不附体头皮发麻还一心要完成任务,不得不唱“东方红,太阳升”给自己壮胆。戴安早在爷爷那里听过好多这样的故事,但是她觉得马天越讲得更有趣。她顾不上荒郊野岭的声音太突兀,笑得连啤酒罐子都拿不稳了。
笑着笑着,一抬头,就望见了头顶的星光。那满天的星光啊,成为戴安一生都抹不去的闪亮回忆,她终于知晓,为什么沈从文会写出那样的句子:“我走过很多的桥,看过很多地方的云,喝过无数坛美酒,却只爱上一个最好年纪的人。”
喝得有点晕了,两个人就并肩靠在一起,戴安转过脸看着距离不到一公分的马天越,笑盈盈的一双大眼睛映着天上绚丽的星星。
“马天越,我们玩真心话大冒险好不好?”
“呵呵,好啊,你选真心话,还是大冒险?”他闭着眼睛,嘴角带笑。他的右脸单面有一个不太深的酒窝,微笑的时候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性感。
“我选大冒险。”
“好,那你亲我一下。”他依旧闭着眼睛,嘴角带笑。
戴安轻轻一吻,吻在他迷人的酒窝上。
他闭着眼睛大笑,说:“美呀,美呀,多少年没得着香吻了。”
“现在轮到你说真心话了。马天越,你爱不爱我?”
马天越的笑容渐渐变淡,直到消失。他慢慢睁开眼睛,看定戴安。
咖啡和蛋糕端过来的时候,戴安迅速抹掉了自己眼角的一滴眼泪。粗心的马天越并没有留意到这个微小的细节,他摘下粉色的围裙,笑呵呵问她:“我这留声机够牛吧?旧货市场淘的,没想到音质还不错。”
“确实不错。蔡琴的歌也唱得好。我都听难受了呢!”
“别难受别难受。咖啡这么好,蛋糕这么香,快来,尝尝!”
两人坐到靠窗的一处位子,开始久别重逢后的第一餐。
确实,咖啡非常好,蛋糕非常香,马天越是一个非常合格的厨师,蔡琴的歌更是非常棒的故事背景。戴安永远不会告诉马天越,她盼这一天,盼得有多辛苦。
“为什么要对你掉眼泪,你难道不明白是为了爱。只有那有情人眼泪最珍贵,一颗颗眼泪都是爱,都是爱……”
“亲爱的,给我说说你去转山的故事!”戴安用叉子挖了一小块马天越亲手做的提拉米苏送到嘴里,瞬间陶醉在细腻丝滑的美妙感受里,“不得了不得了,我只知道你会炒菜炖红烧肉,却不知道你会做这么好吃的甜点,看来,离开我这两年,你花了不少工夫在厨房啊。怎么样,要不要考虑给我做全职主夫?”
“提拉米苏还堵不住你的这张利嘴!”马天越笑得纵容,稍长的眼角有了深深的纹路,斜到鬓角,却多了几分沧桑的性感。那是戴安最难逃脱的迷途。他自己并不吃,只点了支烟默默地吸,隔着烟雾看着对面的美丽尤物。
“拜托你别这么盯着我看。不就是表白嘛,有这么难吗?只要你开口,我的怀抱随时向你敞开,大房的位置一直留给你,以后男宠我也会少纳几个。”
马天越笑得轻声咳嗽,说:“你啊你啊,就是改不了这疯疯癫癫的性格。”
“性格是改不了的,改了就不是戴安啦。”
“对。”马天越依旧笑,“戴安就是戴安,不可能跟芸芸众生一个样。”
“错!”戴安是多想说出那句,马天越,只要你需要,我愿意为你改变,但是她不说。“是芸芸众生永远成不了戴安这样。”
“我是多走运呀,能做出戴安爱吃的蛋糕。”
“哎呀,不练嘴了,没意思!”戴安挥了挥手中的叉子,“每天都听到男人各种恭维,没创意。快给我说说你转山的事。心灵净化了没?心情平静了没?”
“嗯。”马天越在烟灰缸里按灭烟头,喝了一小口咖啡,非常满足地笑,“我感觉自己去了一趟天堂,终于重返人间了。”
戴安双眼明亮盯着他问:“你确定?”
“带我转山的导游是一对藏族母子,那男孩子十五岁,从很小就开始转山。我们从垭口出发的时候天气还很好,没想到,走了三天,才走了五分之一的路,就变天了。起初是零星的小雪花,飘在地上就看不到了,后来雪越下越大,把脚下的小路都盖上了。那些路原本就是人踩出来的,不怎么清楚,雪盖上之后完全看不到,我们只能凭感觉往前走。海拔越高,雪越大,一片一片的鹅毛大雪在眼前扫过,有的粘在我的睫毛上。我戴着帽子,围着围巾,只露出眼睛,却是白茫茫的一片什么都看不清楚。那一刻,漫山遍野都是白雾迷蒙,好像下一秒自己就会迷失在那片虚无缥缈里,心里觉着荒凉,遗憾,就像我的前半生。有那么一瞬间,觉得自己走不下去了。
“但是,我不能放弃。因为那个藏族的小孩子不断对我讲:继续走,继续走,不要停,神不会抛弃任何人,只有自己才会抛弃自己。我感动得想哭。我以为自己经历过生死,经历过太多人生的风浪,把一切都看淡了,最后反倒不及一个小孩子深刻。我们三个人、一匹马在风雪中走了三天,总算是等到了天晴。你想象不到,那雪山里面真的是十里不同天。下雪的时候还以为自己在珠穆朗玛峰,雪一停,就能看到小河边绿油油的小草和野花。草是青翠的,小花是娇艳的,那一刻,觉得生命真是充满了期待和惊喜。
“那天晚上,我们在河边搭了帐篷过夜,我特别累,却兴奋得睡不着,自己跑到火堆边烧开水煮咖啡喝。虽然我背包里带了咖啡,还真没想到路上能喝得着。那晚真的是太高兴了,用大搪瓷缸子烧了开水,决定奖励自己一杯咖啡喝。可是怎么都找不到滤纸。后来,我灵机一动,把湿纸巾用开水烫了去了怪味,当滤纸,给自己美美地泡了杯咖啡。哈哈,真是美啊。我盘腿坐在三千多米海拔的雪山里,喝着一杯拿湿纸巾当滤纸泡的咖啡,一抬头看到漆黑的天上撒满星星,忽然想起咱俩第一次遇到的那天了。”
马天越一直沉浸在回忆里,说到这句的时候,停了停,认真地看定戴安说:“那一刻,我特别想你,比任何时候都想。”
“真的?”戴安极力按捺着狂乱的心跳,声音几乎要颤抖起来,“你真的想到了我?”
“对。我想,那一刻,要是你在我身边,也许会更美好。咱俩喝喝咖啡,或者喝喝啤酒,胡扯两句,再没有比这更有意思的事了。可惜呀,那会儿手机没信号,我想给你打个电话都打不了。”马天越又笑,“后来我想,没打也好,说不定你已经有了新酒友,把我忘了呢。”
原来他仍旧是这样想她。在他眼中,她不过是个暧昧挑逗的浮女子,与风口浪尖上炫富拜金的“白富美”别无二致。纵使她和盘托出送给他最灿烂的赤诚,于他反倒是一种太过满溢不堪负重的滥情。
戴安刚刚绷直的背松弛了下来,手里的叉子在小蛋糕上轻轻叉了两下。“呵呵,真被你说着了。那段日子我正迷梭哈,总跟几个朋友泡在私人会所里玩到很晚,估计你打了电话我也接不到,因为那家会所屏蔽手机信号。”
她端起精致的咖啡杯,想喝一口他特意为她准备的蓝山咖啡,可是不知为什么,手非常不争气地抖了一下,深棕色的液体就那样洒在了洁白的盘子上。戴安发现,洒出来的咖啡颜色其实并不深,就像她一心向往的这杯咖啡,其实并没有那么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