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止诺睡得不好,夜里一直做梦,好像这几年欠下的关于陆坤的梦在这一个晚上集中爆发了,一股脑儿跳出来跟她算总账。她梦见和陆坤一起逛王府井,两个人在热闹的步行街穿行,甜蜜地手挽手像连体婴儿。陆坤问她:“今年生日想要什么礼物?”周止诺答:“大钻戒!”说完了自己先被逗得哈哈笑,一副等着看他求饶的样子。陆坤却临危不惧,拉着她进了一家工艺品店,在卖纪念品的柜台前转悠了半天,选了一枚景泰蓝的小戒指。戒指是蓝色的,点缀着金色的花朵,做工很精致。他把戒指举到周止诺的鼻子底下说:“我发誓以后一定给你买大钻戒,你信吗?信的话就把这个戴上,以后换成镶钻石的。”那天好像是个雪天,陆坤穿着黑色的棉服,围着烟灰色的围巾,站在工艺品店的落地大窗前。窗外的阳光被尚未融化的积雪反射得更加强烈,穿过明净的大玻璃洒在陆坤干净的短发上面。那枚小小的廉价的指环也在阳光下闪着耀眼的光芒。周止诺看看陆坤,又看看指环,都忘记要点头说好,只顾着急吼吼地说:“快给我戴上呀你个笨蛋!”
那不是梦。一定不是。只要她睁开眼,陆坤一定还在眼前,举着指环等她说好。可是周止诺不敢睁眼。即使在梦里,自欺欺人也很难。
身体得不到彻底休息,颈椎和腰椎的疼痛都开始发作,周止诺朝左躺一会儿,朝右躺一会儿,疼痛丝毫没有减轻,反倒加重了,后来竟然偏头疼也发作了,肠胃还一阵阵痉挛。周止诺在梦里觉得呼吸困难,像是有一只手捂住了她的口鼻让她无法呼吸,又像有重物压在她的胸口让她不能自由移动。渐渐地,她分不清是梦境还是现实,陆坤的脸不断在她眼前出现,一转身,他笑容温柔,语调宠溺,喊她“一一”,再一转身,他神情疲惫,声音苍白无力,万念俱灰地说:“一一,我们分手吧。趁着还没有把彼此折磨死,分手也许是件好事。”
往事来,如山倒,往事去,如抽丝,周止诺就像一只被放在滚烫的开水中抽丝剥茧的蚕宝宝,忍受着精神和肉体的双重折磨,在床上辗转反侧到黎明。
仿佛是在生死线边缘走了一遭,周止诺彻底醒过来的时候,发现前胸后背都是汗。不知道怎么搞的,距离平时起床的时间已经晚了整整一个小时。反正已经是迟到了,周止诺反倒不着急了。她重新倒在枕头上回味昨晚的梦,真想拉住什么人狠狠大哭一场。
说好一生一世不分开的人,怎么就分了手。究竟是他把她弄丢了,还是她把他弄丢了?周止诺迟疑了好半天,伸出手拉开床头小桌的抽屉,拿出一只紫色的小纸盒,打开,景泰蓝的指环掉了出来。动人的光泽已经没有了,只剩金属氧化之后的污垢。恋旧的人就是这么可悲,别人早就不记得的陈芝麻烂谷子的东西,自己还会珍藏起来做纪念。
手机突然响起来。周止诺看看来电显示,居然是雷电电。
“大明星,平时约你约不到,今天终于舍得临幸我啦?”周止诺把指环攥在手心里,在被窝里有气无力地说。
“老同学,我们今天见个面吧,我有话要对你说。”雷电电的声音还是嗲嗲的,但是并没有像平时那样亲亲热热地喊她诺诺。
周止诺迟疑了一秒钟,很快说:“好啊,我们就约上次那家‘等你’吧。雷老师,不要再放我鸽子啦,我今年工作业绩实在惨淡,全指望你这本书给我争口气呢。”
“好,两个小时后见!”
雷电电前所未有地爽利,这倒是让周止诺见识了她公关界女强人的一面。
顾不上身上各种不适,周止诺迅速梳洗打扮出门,赶往马天越的那家“等你”咖啡馆。昨天她在那里丢了稿件,打电话去问,服务生说没看到,所以她觉得那地方真“晦气”。可是,她昨天在那里遇到了陆坤,她不得不承认她的心里藏着一份小小的侥幸:今天陆坤会不会还去那里见客户,他会不会再次遇到她?
雷电电先一步到了咖啡馆,坐在靠窗的位置,点了杯拿铁。周止诺到的时候,看到她穿了整整齐齐的宝姿职业女装,长发梳理得一丝不乱,正埋头看一叠厚厚的英文资料。以前见面,雷电电都是风情万种地披散着慵懒的卷发,穿着修身的长裙子,今天突然穿戴整齐,周止诺差一点儿没认出她来。
“雷老师,签合同有必要搞得这么正式吗?倒显得我这小编辑太不尊重畅销书作家了。”周止诺笑着拉开她对面的椅子,点了杯什么都不加的黑咖啡。
“我过会儿要去见一位重要客户,就在这附近,所以顺便见你一面。”雷电电脸上挂着职业微笑,收起刚刚在看的文件,从包里拿出一张纸。那张纸是折叠起来的,她并没有打开,而是被她翻来覆去拿在手里摆弄。
周止诺也从包里掏出早就盖好公章的合同,连同水笔一起推到雷电电面前说:“我就不跟你绕圈子了啊,今天无论如何你都得把合同给我签了。还老同学呢,办事这么不爽利!”
“我的同学呀!”雷电电的手并没有碰触合同,只是斜着眼睛扫了一眼,然后轻微地叹了口气。她手上还把玩着那张折叠过的纸,微微嘟了下嘴,然后才开口,“诺诺,咱们认识有多少年了?十年?十五年?”
周止诺愣了一下。她想了想,说:“从高中算起,十三年了吧。只多不少。你怎么想起问这个?”
“差不多,十三年了。”雷电电手里的纸轻轻在桌面敲,慢悠悠地说,“诺诺,我认识你这么多年了,知道你的脾气。高中那时候,因为和宋春宇那些有的没的,咱俩就吵过架。那时候小,不懂事。后来上大学,你又因为宋春宇和女朋友分手的事儿,闯到男生宿舍去找宋春宇算账,我就知道你真是火爆脾气……”
“雷老师,咱直话直说行吗?”周止诺突然就有些沉不住气。她是一根筋,只想着过来跟雷电电签出版合同,没想到她扯出这么一个奇怪的话题。不过年不过节又不是同学聚会,说那么遥远的事情干吗?
“你看你,又沉不住气了。”雷电电无可奈何地笑了笑,慢慢把手中的纸打开,平铺着递到周止诺的眼前。那是一张A4纸,准确地说,是一本书的扉页的打印稿,上面用铅字印着“前任教我学会爱”。那几个字被红色水笔勾了起来,旁边写着几个漂亮的楷体字:“前任算个屁,不过是场空欢喜。”红色的字刚好压住“雷电电著”四个字。
那红色的字像一道红色的闪电,好悬没戳瞎周止诺的双眼,紧接着,她的脑袋里嗡的一声,完全反应不过来发生了什么。这张纸怎么会在雷电电的手上?这是她半夜失眠的时候胡乱画的呀,她不是丢在了办公室的垃圾桶里吗?雷电电是怎么拿到的?
纵使周止诺看过无数悬疑小说、推理小说、侦探小说,她也很难在这短短的瞬间弄清楚事情的前因后果。目前她只能看到一个不争的事实:她把作者的书稿贬得一文不值,显出极大的不尊重,即使对方是自己的老同学,这也是行业大忌。周止诺不喜欢雷电电,这是真心话,但是她实在不情愿因为自己的任性而把工作搞砸。公事公办,私事私了,她希望分清楚。于是,她藏起个人的喜好,硬着头皮说:“我就是这种脾气,有一说一,你肯定也是知道的。从心里讲,我就是不相信前任这个东西。但是,雷电电,请你相信我的职业素养,我用人格担保,我会尽心竭力把你的书做好,卖好。”
“诺诺,小小一件事,你已经暴露了好几处不成熟,你让我怎么相信你的职业素养?”
“就算我有错在先,你又是怎么进到我办公室去翻垃圾桶,拿走这张纸的呢?”周止诺再压不住性子。她实在受不住别人质疑她的工作能力和工作态度。
雷电电无奈地笑了一下,说:“我可是忙得很,连自己脚边的垃圾桶都没工夫看一眼,怎么会去翻你的?只能说,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这张纸以一种很意外的方式到了我手里。虽然我不太高兴,但是我庆幸知道你的真实想法。我说过,我不指望靠写书发财,但是我很希望我的责任编辑能够用心来对待我的劳动成果。既然你不喜欢这本书,既然你看不上我的观点,我没有必要把它交给你。虽然我算不上大红大紫,但是找上门的出版商绝不在少数。这个合同,”雷电电像是很嫌弃似的,用自己的小手指把合同往周止诺的方向推了推,“你还是自己留着吧。”说完,又补充了一句,“记着,以后,作废的文件,用碎纸机销毁,更机密的,连碎纸机都不可靠,要烧掉。真正的商业谍战没参加过,谍战剧总看过几部吧?”
说完这一席话,雷电电脸上的严肃表情很快变化,换上一副闺蜜聊八卦的样子,说:“说起谍战剧,我好爱看吴秀波演的那一部哟,叫什么来着?”
周止诺没心思跟她玩变脸,她完全跟不上雷电电的节奏。她抓过那张作废的扉页,狠狠揉作一团,问:“雷电电,你要是还认我这个老同学,就明白告诉我,这张纸是怎么回事。多大的事儿啊,都玩起谍战了,也太夸张了吧?”
“诺诺,你这个脾气呀。”雷电电就像个知心姐姐似的,“书我是不打算交给你做了,说实话,有另外一家出版社的编辑联系了我,给出的出版条件好很多,他们的牌子也过硬,我同意跟他们合作了。花无百日红,畅销书作者能写几本、写多久呢,说不定过个一两年就没人看我这些了,趁着有人爱看,我干吗不给自己一个更好的平台?最初答应给你做,我真的单纯是因为咱俩是老同学。既然你不看好这个稿子,我自然追求利益最大化。”
周止诺被噎得无话可说,又实在拉不下脸来用“老同学”这个称呼再去讨好什么。她现在全部的注意力都在那张纸上面,到底是谁在背后捣鬼玩“谍战”,用这种下三滥的手段讨好雷电电,给她周止诺拆台?不可能是戴安,难道是徐嫣?这蔫儿了吧唧的小姑娘难道会做这么吃里爬外没底线的事?
雷电电充分显示出公关的天分,刚才连珠炮似的说了那一大堆,公事公办的样子,这一码事说完了,立刻变成老同学的样子,身子也往周止诺跟前凑了凑,说:“诺诺,周末宋春宇的婚礼,你要去的吧?”
“当然去啊,我要给雪晴当伴娘。”周止诺勉强继续着谈话。
“真想不到他们能走到这一步。”雷电电的眼中闪过一次失落,“很多人都说小时候的爱情不靠谱,可我觉得,只有小时候的爱情最纯真。高中那会儿我多喜欢宋春宇啊,听说你是他的绯闻女友,还把你喊到操场上当众决战。”她自嘲地笑了下,“我追了宋春宇那么多年,努力让自己变得更优秀、更漂亮、更性感,他终究是不爱我。”
他终究是不爱我。
这几个字,让周止诺不由得多看了雷电电几眼。她平日里那风情万种、胸有成竹的风范完全不再,倒生出几分梨花带雨的柔弱感,让人不免心生怜惜。如果不是有先前的“谍战”和“毁约”两件事,周止诺会对她有更多的同情,说不定会上前给她一个拥抱。爱情这种事果然没有办法像数理化那样算得清清楚楚,纵使你是畅销书作家,纵使你在书里妙笔生花分析出各式各样的恋爱技法,到了自己实际操作的时候,半种都不灵。想到这里,周止诺再次握紧了手心那张纸。前任算个屁,不过是场空欢喜。你以为播种真心就能收获爱情?目前为止还没有那样纯简而幸运的爱人。
周止诺正想着要怎样安慰一下雷电电,不料,她早已经自我治愈了。她恢复了气定神闲的样子,再次为毁约的事道歉,然后说:“我去见客户了,我们以后再约吧!”说罢雷电电转身离开,留下周止诺一个人捧着一大杯凉掉的黑咖啡,和一份作废的合同。
这个冬天,真是够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