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午后,洪清正歪在榻上,手里拿着本书看得津津有味。
自上回去弘武堂请过安之后,暂时闲下来的洪清连日来都泡在东梢间书房里,翻阅着一切能让她对现在所处的世界更加了解的书。
此时她看的这本《太祖万世律》是她从书架角落的一个鸡翅木书匣子里找出来的。
那匣子上贴着“曌律疏议”的签条,洪清打开看过,厚厚一摞全是《名例律》、《卫禁律》、《断狱律》、《户婚律》等等卷轴装帧的法典。对这些全无兴趣的洪清正准备关上匣子的时候,却发现了最底层的的白绸上还放着一本书,与其他的书都不同,经折装帧的薄薄一册,红闪缎裹着封面,其上用金线绣了“太祖万世律”五个字。
洪清一看之下顿时大喜。
她之前在《大曌本纪》当中读到过曌太祖的生平事迹。
要说这位大曌的开朝皇帝,真乃一千古奇人也。其一生最出名的不是如何历经乱世风云,在一片腥风血雨中推翻腐朽衰败的前朝,一统江山。而是其所制定的十条让大曌立朝至今七百多年仍然太平,且愈加兴盛的律法,史称“万世律”。
但本纪中却并没有阐明这本被奉为大曌最高法典的《万世律》的具体内容。这让洪清对那十条律法到底是什么很是好奇,但也没有贸贸然地去问别人。
稍微动脑子想想,就知道这么重要的十条律法在大曌应该是人人都知晓的,她要是直接问出口岂不是惹人怀疑。
如今无意中找到这本《太祖万世律》,叫她如何不开心?真是瞌睡来了有人送枕头!
当下也不管被她翻箱倒柜找书弄得一片狼藉的书房,直接走到旁边往榻上一歪,打开《万世律》看了起来。
只见扉页上有几行字:朕观历代,究各朝,帝之昏聩,臣之无为,外宦谋逾,嗣业恒争,乃社稷乱源,亡祸也。忧本朝同灭一旦,特诏十律,保万世根本。后人谨遵,非愿诛族不可违,天鉴之。署名处是曌太祖三个字,再往下,后面几页便是十律的正文了。
虽说全是文言文有些不方便,但细细读来也能懂。
通篇看下来,这律文的大致意思洪清就明白了。
这第一条,说的就是嫡长继承制。
从皇族的皇位,到王族的王位,还有勋贵的爵位,甚至平民的祖产,都得由嫡长子来继承,除非嫡长子身死或犯了大错被逐出家族,才能由嫡次子继承,就这样依次类推下去。若妻子无所出,要么停妻再娶,要么过继,总之就是不能由庶子继承。这条律法对庶子有些残忍,但无疑大大减少了因嫡庶之间的利益争端而导致的家族内乱。
第二、三两条则是洪清最为欣赏的。规定了大曌无论何时都要文武并重,决不能因为过久了太平盛世就疏于练兵。以及若在位皇帝昏庸无道,大曌的五位世袭议政王则可以废黜皇帝。
至于剩下的几条大多是针对外戚和宦官所设的。比如后*宫不得干政,其父族母族都不能荫封官职之类。其中有一条比较特别,就是近身侍奉天子和储君的宦官必须一年一换,
洪清看到这里大为吃惊。即便这么做可以防止太监因为皇帝宠信而篡权,但是这样频繁地换下来,要多少阉人才够?
正当洪清处在深深的震撼当中之时,采夏走了进来,笑道:“大小姐、二小姐和三小姐来看小姐了。”
洪清闻言转头,透过花罩上的蝉翼纱看到那三人带着一群丫鬟已经走到次间了。
洪颜已经很久没来过清芬院了,觉得这里与她记忆中有很大不同,但到底是哪里不同,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她边走边打量,一进东次间就看到被两边花罩和中间落地明罩隔断的书房,书房当中正对落地明罩显眼地放着一张黄花梨大案,长度与整个开间大小差不多。案上摆着文房四宝,摞着许多名人法帖,还有一个插着数十只湖笔的黑漆地雕竹林七贤图笔海。案后两边的花几上各有一五彩花觚,满满地插着时鲜花卉。后面则是占满整面山墙的书架和各式挂屏,只露出中间一截,开着一扇漏花窗,窗前置着嵌纱插屏,朦朦胧胧地映着窗外芭蕉的翠影。
走进书房,四下一瞧,洪清正坐在右进花罩后的罗汉榻上笑意盈盈地望着她们。
“我们不过一段时日没来,你这书房就大变样了。”洪湘笑道,走过去与洪清同坐榻上。
她跟洪仪在洪清生病期间来过几次,一眼就看出了不同。
洪仪在丫鬟搬来的绣墩上落座,扫视了一圈周围,在看到书房内东散一堆,西落一本的书之后,眉头立刻蹙了起来:“书本岂能这样乱扔。”
“是我刚才找书的时候弄的。”洪清解释道,又看向洪湘:“我这几日没什么事,就让人把书房重新归置了一番,二姐姐觉得如何?”
“倒比原先看起来朗阔了许多。”洪湘中肯的评价道。
洪颜看着洪清手中握着的红底金字的书本,奇道:”八妹妹在看《万世律》?”
洪清笑着点点头,刚想说话,就听一旁的洪仪一副训诫的口吻:“翻来覆去就那几个字,三岁小儿都能倒背如流的东西,你竟然还在看它。有那个时间还不如多练练七艺,把落下的学业补回来。”
洪仪所说的七艺是大曌闺中女子必学的书、画、舞、乐、诗词、茶艺、女红七种技艺。
洪清这回没有再接她的话,屋里的气氛一时冷了下来。
洪颜撇了撇嘴,面露不屑。
恰好这时花菱带着丫鬟们来上茶水点心,洪湘正想着如何略过这个话题,就看到了花菱脸上的伤。“你这丫鬟的脸是怎么回事?”
“她犯了错,我让人赏了她几个耳光。”洪清面不改色心不跳地撒着谎。经过这些天,花菱的脸已经快痊愈了,剩下些许淤青,看起来像是只受了点轻伤。
“对了,”洪清见洪仪似乎又想说什么,立马道,“几位姐姐这回怎么一道来我这里?”
“我们听说八妹妹又病了,所以过来看看。”洪湘道。实际上是她一个人要来,洪仪是她找来的,半路上又遇到了洪颜,就顺便拉她一起过来了。
洪颜听了这话垂眸凝视着裙裾上的花纹。
她本来是不想来的,可后来又改了主意。自祖父回来那天在弘武堂她察觉到洪清有别于往的行为之后,便开始有意无意地留意洪清的一举一动。一段时间下来,她隐隐觉得这个八妹妹恐怕远远不像她表现出来的那么简单。
她并不觉得自己这样是多虑,谁知道她们会不会有朝一日站在对立面。
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
“裙子都捏皱了,三姐姐。”洪颜正想着,突然听到洪清在对她说话,心中一惊,下意识地抬起头,就看到洪清一脸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像上回一样那种心思仿佛被看穿的感觉又冒了出来,这让洪颜感到很不舒服。
“好好的裙子你揪它做什么?”洪仪皱眉看着洪颜的裙子。
洪颜低头看去,发现原本光滑的茧绸裙面上此时摊着一小块难看的皱纹,原来她竟然在不知不觉间攥住了裙子。
洪颜暗恼自己沉不住气,却又忍不住心惊。
大家明明都在说话,洪清却还能注意到她细微的动作……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洪颜调整了下表情,抬头轻拍了下脑门,道:“可不是呢,好好的我揪裙子做什么?”说完自己就忍不住先笑了起来。
洪湘也不由得感到好笑:“跟咱们说话也心不在焉,在想什么心事呢?”
“我在想着八妹妹先前因为养病已经许久没去闺学里了,如今身子才好没几天又病了,落下那么多学业可怎么是好。”洪颜说道,面上自然流露出的担忧看起来很真实。
洪清笑了笑:“这我倒没同你们说,我本打算后日就去闺学的。”
“八妹妹身子好了?”洪湘问道。
“我身子并无什么大碍,只是担心先前溺水会落下什么病根,所以这些天常请了大夫来把个平安脉。”实际上大夫被叫来是给花菱治伤的,洪清为了掩人耳目,对外便说是给自己看病。
“你既然没病,为何不早点回了闺学?”洪仪不满地斥道,“你这样分明是装病躲懒……”
“大姐姐你就少说两句吧。”洪颜嗤笑道,“八妹妹自有三婶教着,你又何必瞎操心。”
洪仪冷哼一声,道:“长辈们平日还要处理家中大小事,难免有力所不逮的时候,我身为长姐,自有责任管教家中幼妹,替长辈分忧。”又转向洪清:“你为了躲懒装病,不仅耽误了自己的学业,还累的旁人担心,着实不应该!也不用等到后日了,若你还有一分自觉,明日就该去闺学,先向先生赔礼再说……”
洪清额头青筋直跳,忍了又忍,实在忍不住,“啪”地一声将手中的书摔在地上:“你说够了没有,我给你三分颜色,你还真开起染坊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