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一出口,满室皆静。
屋里的人都像被施了定身法一样,动也不动,只不可置信地看着洪清。
洪清慢条斯理地从地上拾起《太祖万世律》,轻轻拍了拍,放在了罗汉榻的小几上。
洪颜最先反应过来,偷偷觑了眼洪仪,见她呆若木鸡地愣在那里,又回头看了看满不在乎端起茶润口的洪清,眼中露出兴味来。
这下可有好戏瞧了。
洪湘从震惊当中回过神来,抿了抿唇,眼神犹豫地在洪清洪仪两人之间徘徊,然后像是下了决心一样,清了清嗓子,正要开口打破这种让人压抑的气氛,就见洪清抬手制止了她。
洪清知道洪湘要说什么,可她不想听,与其让洪湘这个和事佬再一番和稀泥地把这事搅过去,不如就此将事情彻底掰扯开来说清楚,以免她以后还要受这种闲气。
“你……你刚才说什么?”半响之后,洪仪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她嘴唇微抖,脸色铁青,明显是被气得狠了,“真是孺子不可教!你做错了事,我身为长姐,说你两句……”
“长姐?”洪清挑高眉毛,“嫡长、嫡长,有嫡才有长。你以为自己的庶长女身份有什么分量么?难不成整天端着个长姐的架子洗垢求瘢地教训别人才能显示自己的地位?”
“洪清!”洪仪厉喝一声,嚯地站了起来,带倒了身后的绣墩。
洪清的话着实戳中了她的痛处,像是一把尖锐的刀割开了她骄傲矜持的表相,把内里的脆弱卑微毫不留情地曝露了出来。她颤着手指着洪清,心里拼命地想要说点什么,却颓丧地发现自己找不出话来反驳。
洪湘见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忙跟洪颜使了个眼色,上前拉住洪仪的手:“八妹妹年纪还小不懂事,你就让着她点,别跟她一般见识了。”
“大姐姐虽然严厉了些,可说来说去到底是为了你好,八妹妹你就算不领情,也不该说这些话下大姐姐的面子,还不快与大姐姐认个错。”在一旁看戏看得正过瘾的洪颜也配合地打着圆场,但说的话却是看似劝解实则火上浇油。
洪湘闻言看着洪颜,皱了皱眉。
果然,“我哪敢让她认错!”洪仪甩开洪湘的手,硬声道。
“我本就也没错!”洪清当即顶了回去。
洪仪怒极反笑:“你装病躲懒不去闺学难道不是错?”“你怎么知道我就一定是因为不想去闺学而装病,你怎么知道我就是想躲懒而装病,你怎么知道我就一定是想躲懒不去闺学?”要不是现下不合适,洪清真想翻个白眼儿,“公堂上办案还讲究个‘审’字,你却只凭主观臆断就给我定了罪名。你要是因为训人训上瘾了,自去找那些愿意挨你训的,恕我不奉陪!”她称病是为了花菱,不去闺学是因为她直到刚才才从她们口中得知还有闺学这件事,至于躲懒更是无从说起!
“你这根本是强词夺理!每日待在房中闭门不出,且明明身体无碍却常请大夫,这难道还不能证明么?都已经到这个份上了,你竟然还不承认,简直寡廉鲜耻,我怎么会有你这种妹妹?”洪仪已经气得有些失去理智,开始口不择言了。
“啧啧啧,我真不知你还能如此大义凛然地评判别人的德行。”洪清一脸嘲讽。听到这里,她反而冷静了下来,只觉得这种无意义的争吵实在没意思,便想快点将它结束:“你若真的这么高风亮节,又怎么会在我如何掉下飞虹桥一事上说谎?”
洪仪的脸上犹带怒容,却在听到这句话后瞬间僵住,显得极为可笑。不止是她,连洪湘和洪颜也瞬间变了脸色。
她们三人当时都是在桥上的,亲眼看到了洪清如何被盛怒的洪鸾一把推下桥,掉进了寒冬里冰冷的念波池中。而起因不过是洪清不小心打破了洪鸾的紫玉萧。
然而在不得罪大夫人与说出真相之间,她们为了自身利益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前者。
只是有些事心里明白却不适合说出来,一旦挑明那么虚伪的假象也就无法再维持下去。
如今洪清把彼此心照不宣的丑事摊开在光天化日之下,就像是揭开了她们虚假姐妹情的最后一块遮羞布。
洪湘脸色苍白,慌乱地扫了眼屋内眼观鼻,鼻观心,大气都不敢出的丫鬟。
还好,今日跟来的都是几人的心腹。见洪仪和洪颜都站在一边不说话,她叹了口气。
“八妹妹……”洪湘声音艰涩,“我们今日还有事,就先告辞了。”
事已至此,她们也没那个厚脸皮再留下来了,不止如此,以后恐怕也不会再来,之前还能我一声妹妹,你一声姐姐地假装着姐妹情深,如今再这么做就只剩下可笑了。
洪湘说完,也不等其余两人,便步履飞快地转身走了。洪仪脸上赤青红白交错,煞是精彩,见洪湘走了,咬了咬唇扭头跟了上去。唯有洪颜目不转睛地看着洪清,没有动。
洪清从榻上起身将书放回书架角落的木匣子里,回头见洪颜还站在原地,挑眉问道:“三姐姐还有事?”脚下却没停地走到黄花梨案前,铺纸研墨,摆明了一副送客的样子。
洪颜走到洪清面前,直视着她:“你自己不也没跟老太爷说实话,又有什么资格说我们?”若就这样走了岂不是承认自己理亏,她绝不要像那两人一样狼狈地逃窜!
洪清听了差点没笑出声来:“你到底是装傻还是真傻,你们都众口一辞地说没看见了,没有证人,老太爷会相信我的一面之词?”
“就算如此,换成你处在我们的位置,难道你会在明知这么做会得罪大夫人的情况下还要坚持说出真相?”洪颜不甘心地道。
“若我说我会呢?”洪清抬起眼,对上她的视线。
人立于世,当有所为,有所不为。
洪颜不由怔住,她看着洪清,像是头一次认识这个八妹妹一样。她很想不屑地对她说一句“你撒谎!”,可是对方沉静却又熠熠生辉的眼眸让她隐约意识到不是这样。
“如果我没有那么做,”洪清低下头,提起笔,“只能说明那落水之人是个十恶不赦的该死之徒,而不是因为害怕大夫人。”
洪颜沉默,垂在身侧的手慢慢握紧,修剪得精致的指甲掐得手心软肉阵阵刺痛,却抵不过此刻心中那股自己不愿承认的自惭形秽之感所带来的难受。
这种难受让她无法继续面对洪清,只能勉强丢了句“我看你能在这暗潮汹涌的洪家抱着这种心态撑到几时!”便拂袖而去。
洪清眉目平静,没有任何反应地继续练字。
几个丫鬟大眼瞪小眼地站在落地明罩外,不知如何是好。花菱踌躇了一会儿,还是走了过去。
感觉到案前落下的阴影,洪清无奈地道:“你有什么话就说吧。”不用抬头她都知道是谁,除了花菱,还有谁会这么没眼色地在这时候凑上来。
“小姐……”花菱忖度着开口。
“罢了,”洪清放下笔,“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无非是觉得我不该那样与大姐姐说话。那我问你,即便我今日没有这么做,难道她们就会真心实意地和我做姐妹?”花菱闻言低头不语。
“这些所谓的姐妹,不过都是面子情罢了,”洪清目光渐冷,“若我有朝一日落难,她们不再来踩上一脚都算好的了。既然如此,还不如干脆撕破脸,省得还要浪费时间跟她们虚与委蛇。”顿了顿,又道:“你可还记得当日绘春对你说的事?我是如何落水,落水之后她们又是何种反应,这些难道你都忘了?”
绘春曾是洪清身边除了花菱外的另一个大丫鬟,当日便是她和一个叫淬冬的三等丫鬟陪着原来那个洪八小姐去的斓园,事发之后,那两人便被三夫人以照顾小姐不周为由打了二十板子发买了,绘春在被人牙子领走之前找到机会跟花菱说了事情的真相,后来花菱又与采夏她们说了,醒过来的洪清遂从她们偶尔的言谈中拼凑出了整件事。
花菱想起素来和她情如姐妹的绘春,以及天真烂漫的淬冬,脸色黯然:“小姐说的对,是我着相了。”
“好了,再想这些也没用,去收拾一下学里要用到的东西,后日咱们上闺学去。至于你们,”洪清对着落地明罩外的丫鬟喊道,“通通进来,小姐我要画美人图。”
采夏三人立马苦了脸。
小姐这几日总是喜欢拿她们做样子画画儿,让她们入画倒不要紧,可是长时间地保持着一个动作,实在是让人全身酸痛。三人犹豫地在原地磨磨蹭蹭,见洪清一脸坚决,只好认命地走进来,难掩哀怨地按照洪清的要求摆好了姿势。
花菱“噗嗤”一声笑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