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延嗣是在天快亮的时候被两个小厮送回来的。
当第一抹朝霞划破天际的时候,洪延嗣受伤的消息已传遍了整个洪府,至于怎么受的伤,受的什么伤则无任何人提起。
只因了解详情的几人都被下了封口令。
松芳阁内乱作一团,丫鬟小厮忙碌地走来走去,时不时有人互相撞到,手中端着的净布和热水撒了一地。
屋里的三夫人泪雨涟涟,听着内室传来的儿子夹杂着哀哀痛呼的怒吼声,心痛如绞。
“老太爷、老夫人来了。”随着门外的丫鬟们纷乱的喊声,门“咣”的一下被推开,老太爷当先走了进来。
“到底是怎么回事?嗣儿现在如何了?”老太爷声如洪钟。
“爹!”三夫人扑过去跪在老太爷脚边,声音凄厉,“您可一定要为儿媳做主啊,我就这么一个命根子……”哭诉几句,又膝行到随后进来的老夫人跟前,抱着老夫人的腿痛哭失声。
老太爷眉间挤出深深的沟壑,看向坐在旁边一言不发的三儿子。
“爹……嗣儿他……”三老爷神色晦暗,“哎……”满腔的难言之隐终是化为懊丧的一声长叹。
老太爷刚想再问,就见一位七老八十的太医从内室走了出来,“我那孙儿伤势如何?”
老太医擦着额上的汗,道:“都是些皮外伤,老夫已在所有的伤口处上了药,只是……”老太医面露难色,环顾屋内。
老夫人会意,立即屏退了屋中的下人:“老太医有话不妨直说。”
“三公子下体的创伤太过严重,老夫虽竭尽全力地救治,却奈何回天乏术,以后……以后三公子怕是于子孙有碍。”
老太医已尽量表达的委婉,但话中的意思仍是清楚明白的像是平地一声惊雷,几欲轰碎众人的耳膜。
洪延嗣成了阉人!
一直在哭天抢地的三夫人再也承受不住,两眼一闭,厥了过去。
老太爷顾不上理会惊痛交加的老夫人和面如死灰的三老爷,身形一晃,眨眼间闪进了内室。
渗人地嚎叫声中掺着无尽的咒骂,冲血的眼里射出渗人的怨毒之色,练过武的身体全力地在床上扑腾着,合七八个小厮之力才勉强按住。
这样歇斯底里的洪延嗣让久经沙场见惯死亡的老太爷也有些不忍直视。
“祖父!祖父!”洪延嗣双目赤红地盯着老太爷,“您一定要找出暗算我的杂种,我要把他们碎尸万段,喝他们的血,吃……”
老太爷点了他的睡穴。
“都下去。”挥退了小厮,老太爷这才能够仔细地看看洪延嗣的伤势。
包扎好的下面因为剧烈地挣扎又见了血色,胸膛上道道极细的伤口也裂了开来……
老太爷眼神一凝。
色中饿鬼变阉鬼,洪家延嗣成绝嗣,横批:恶有恶报。
胸膛上的伤口竟然是有意刺成的对联!
嗣儿到底做了什么,才会让人寻仇似的这样对待?
老太爷因为孙儿惨遭毒手而被狂怒和悲痛所充斥的心,生出了一丝理智的疑问。
“洪一。”回到外书房之后,老太爷坐在案前静思了一会儿,突然对着空无一人的前方开了口。
“属下在。”像是角落的阴影活了过来分离出了一部分,一个一身黑衣劲装的青年飘过来跪在了老太爷的面前。
“去查吧。”老太爷说了句没头没尾的话。
“属下领命。”洪一显然懂得老太爷的意思,悄然退了出去,像来时一样无声无息。
头微微向后靠在椅背上,老太爷有些疲惫地阖上双眼。
敢对洪家的人下手,说明对方不是一般的宵小之辈,且做了万全的准备。
让可能会无功而返的家将护卫去查,纯粹是在浪费时间,还不如直接动用暗中的力量更保险。
不管是谁,伤了洪家的子孙,都得以死谢罪!
体内气劲翻腾,老太爷依旧闭目养神,一指未动,但脚底的地砖却碎成了魇粉。
但让老太爷没有想到的是,当几天之后他听着被他寄予厚望的洪一所带来的消息时,会是那样的痛心疾首。
“三少爷最近雇佣外面的人强抢了七名民女,藏于黑瞎胡同的一座两进宅子中,每天喝完花酒都会在晚上去那里,属下审问过那些女子,得知她们并没有看见过下手之人后便把她们放了……”洪一平板的陈述语气没有任何的情绪起伏,“……属下从两个小厮的描述和他们身上的针眼推断出他们是中了涂了迷药的针形暗器,但属下寻遍了整个京中的药铺,查了每一个最近买过迷药的人,并没有在其中发现加害三少爷的人。属下办事不力,请主子责罚。”
这便是洪清高明的地方。
她利用了人的惯性思维,反其道而行之。
绝不会有人想到她不在药铺里买给人用的迷药,而是将给畜生用的一步倒用在了人的身上。
洪一探查的方向从一开始就错了,自然不可能找得到弄伤洪延嗣的人。
而洪清没有选择在当日去救那几个女子,就是为了防止洪家的人怀疑她们是畏罪潜逃。
站在窗边看着正院中百年老槐的老太爷听完洪一的汇报之后,静默良久,才自言自语地喃喃道:“恶有恶报,恶有恶报……原来如此,你下去吧。”
“属下会继续查……”
“不必了,”老太爷打断洪一的话,“嗣儿他做出如此丧尽天良之事,合该有此一劫,就算找出害他的人又能怎样,那人也不过是替天行道罢了。”
老太爷沧桑的声音没了平日的积威,显出了迟暮之人的老态。
想他洪家立世百年,多少先人一辈子兢兢业业才挣下这份家业。传到他这一代,不求更加兴旺,但愿能够守成便足矣。
他自以为做的很好,可以上无愧于天地,下无愧于祖先。
可如今家中出了这么一个不肖子孙,竟勾结歹人干起了强抢民女的勾当,让他情何以堪?
万一此事败露,累及了家声,他拿什么脸面去面对列祖列宗?
算起来他还应该感谢那个人,在事情被发现之前让嗣儿没能继续作恶。
阉了嗣儿,却挽救了家族名声,也算是因祸得福了。
但这次的事无疑是一个当头棒喝……
难道这些年来他真的做错了?
几个儿子没一个有大出息,虽说是武将世家出身,却连战场都没上过,只在京中安逸地做着武官。
孙子当中也暂时看不出有出挑的……
他不应该因为曾经的那件事而对儿子们的教养放手不管,全权交给宋氏做主的。
哪怕被那个逆子伤了心,可那跟其他的儿子又有什么关系?
心有悔意的老太爷颓然地走到案前,跌坐在了椅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