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场秋雨过后,伤势稳定下来的洪延嗣便在老太爷的命令下,由一队轻甲护卫护送着,百般不情愿地启程前往武陵县的洪家老宅,开始了他第一次远离京城的生活。
房州的武陵县是洪家的原籍所在,亦是食邑之地。
当年老太爷的曾祖父洪显纵横疆场浴血奋战半生,为朝廷立下了汗马功劳。
论功行赏之时,皇帝知其为武陵人士,也没有另择他地,直接赐封为武陵郡候,食武陵四千户之邑,连永业田也定在了武陵县的周边地带。
如今百年过去,虽然爵位和食邑代代递降,但不断开枝散叶的家族却愈见庞大,早不复洪显单门独户时的凋零之景。
按照老太爷这一代来算,现在的洪家嫡庶加起来共二十四房。住在京城的除了老太爷这一房,还有自太老爷、太夫人相继去世后分出去另过的老太爷的两个亲弟弟的两房。
其余的,便基本上都扎根在武陵县。
洪延嗣这一去,名义上是为了养伤,实则是归期不定的变相流放。
老太爷为了这件事还专门休书一封去了老宅那边,让他们好好管束洪延嗣,无需因为他是自己的孙子而有所厚待。
府里的下人们对此议论纷纷,但很快就将可怜的三少爷抛在了脑后,转而将注意力放在了另一件大事上。
宋家来下聘了!
谁也没想到会这么快。
之前从媒人上门提亲,到两家问名合八字,再到宋家送定,短短一个月不到的时间就完成了,但因为纳采纳吉只是定亲之礼,即便仓促了些,也没人觉得有什么。
可下聘不同,这意味着婚事已正式提上了日程。
大小姐还没及笄呢!
这下所有人都觉出味儿来了,纸包不住火,大小姐要给宋二少爷冲喜的传言不胫而走。
洪仪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上当了。
枉她这两个月来还沾沾自喜,以为自己赢了其他姐妹,得到了这门好亲事。
结果到头来,自己却是可笑的跳进火坑而不自知,成了彻头彻尾的傻瓜,而其他的姐妹这会儿指不定躲在哪儿嘲笑她。
这还不是最让她无法接受的!
想着大夫人居然能亲手将她推进火坑,毫不顾念自己多年来规行矩步,对她言听计从,勤谨侍奉的孝顺之意,洪仪心中恨意顿生。
捏着前两日心存感激之下给大夫人做的茶香囊,她去了翀熹堂。
抱着质问决心的洪仪在路走到一半时就失去了本就是被气恨激发出的一时勇气,等到了翀熹堂,看到大夫人慈爱的模样,她已心怀了是自己误会了大夫人的侥幸。
可当她拐弯抹角地问出冲喜之事是否属实,看见在大夫人脸上一闪而没的淡淡愧疚之色后,一种深沉的绝望与愤怒像洪水一样将她席卷至理智的边缘,也卷走了她对大夫人根植于心的畏惧。
“……大夫虽说他活不过二十,但经过你们成亲的喜事一冲,说不定病就好了……”大夫人拉着她的手,言辞恳切,一副谆谆教导的模样,“……只要你给寅儿生下一男半女,还怕……”
“我不嫁!”
尖锐得不正常的声音像是刀割过瓷器,刺耳的让人牙酸,洪仪面孔紫涨,甩开了大夫人的手,站起身颤抖地指着大夫人的脸:“这些年来,我一直全心全意地侍奉你,不论刮风下雨,每日的晨昏定省从未缺过,冬来夏至,就算自己不记得增减衣衫,亦不会忘记对你嘘寒问暖,你生病了,第一个跑来探望,在你床前侍疾的也总是我,甚至为了让你高兴,我疏远了姨娘,整整五年了,都没有见过她一面,跟她说过一句话……”悲愤地细数着长久压抑在心中的苦楚,洪仪委屈的眼泪一滴滴地落了下来,“我奉你为母,比你亲生的女儿还要孝顺你,便是铁石心肠的人也不至于仍要将我嫁给一个将死之人做寡*妇,然而你呢,你可有哪怕一瞬间将我视作你的女儿!”话说到最后几乎是用吼的了。
大夫人先是被洪仪前所未有的不敬举止弄得发懵,随后怒不可遏地抬起手朝洪仪的脸上打了过去。
光听就觉得疼痛的耳光声在屋内响起,大夫人全力挥出的这一巴掌直接将洪仪扇倒在地。
“忤逆不孝的东西!”大夫人怒喝出声,“说什么奉我为母,这就是你奉我为母的样子?哪个女儿会拿手指着自己的母亲出言不逊?不过是婚事不合你意,就成了这副嘴脸!敢情你以前的恭敬孝顺都是装出来的……”
嘴里的血腥味刺激着味蕾,洪仪凄凉一笑,木然抚着脸坐在地上。
“这样也好,我本还有些愧疚,想要多给你置办些嫁妆,现在倒是可以省下这笔银钱了!”大夫人喘了口气,“我告诉你,这亲事已经定下,断没有反悔的道理,你嫁也得嫁,不嫁也得嫁!来人!送大小姐回萱莛院,派几个人好好看着,直到出嫁为止,不许让她出院门一步!”
洪仪平生头一次的反抗就这样被大夫人轻描淡写地镇压了下来,不但没有摆脱给病痨冲喜的命运,还把她多年处心积虑在大夫人心目中建立起来的乖顺懂事的形象毁了个干净。
何其可悲,可叹,可怜。
不到一个时辰,大小姐拒婚被大夫人教训的事就以野火燎原之势,代替了宋家的下聘,成为了洪府的下人们最新津津乐道的话题。
然而不管是洪延嗣受伤之后又被老太爷流放,还是洪仪在面临嫁给命不久矣的宋寅的时候和大夫人闹翻,在这个洪府处于多事之秋的时期,一直有那么一个人不受任何影响,专注地过着自己的小日子。
在生辰之日的前一天,洪清戴着老太爷所赐的乌木金佛像坠和老夫人赏的百鱼玉禁步,和洪延昭一起,坐上了前往千屿湖的马车。
“可怜天下父母心。”花菱看着府门前一溜儿装着行李即将出发的车队,叹了一句,方上了马车。
哭求几日无效之后,放心不下儿子的三夫人于昨日轻车简从先行出发,跟随着洪延嗣的脚步,踏上了通往武陵县的路。
今日的车队便是负责运送三夫人的行李的。
“是啊。”洪清顺着花菱的话,一脸哀愁地道,“母亲只有三哥这么一个嫡亲儿子,原本应该时时刻刻在家得享天伦,没想到却遭遇了这种事。也不知道是哪个杀千刀的伤了三哥,造成了如今这种局面。”
雪鸳屏住呼吸,垂头敛目,忽略正在装模作样骂自己的小姐,努力不让自己露出异样,以免被花菱瞧出端倪。
那天的所有计划都是在洪清的授意下瞒着花菱的,采夏她们几个也只知道三少爷是被自家小姐所伤,但并不清楚是什么伤,至于花菱,则连洪清当晚出去过都不知道。
不知什么原因,洪延昭总觉得妹妹说的话有种违和感,但他聪明的没有问出来。
马车载着一行人,咕噜噜地在京城的街道上跑着,途径闹市的时候,洪清看到街上许多地方已有鬼神面具卖,且不少人都戴上了面具,便也下了车买了个半面的夜叉面具戴着。
后日就是七月十五中元节,俗称鬼节的日子,在此节前后几日戴面具是大曌的习俗,而洪清的生辰恰好在七月十四,鬼节的前一天。
“少爷,小姐,千屿湖到了。”马车在湖边堤岸处停了下来。
水天一色的浩瀚碧波之中,点缀着上千星罗棋布的小岛,巨大的风雨廊桥横亘在远处,将湖面一分为二,无数船只画舫浮在岛屿圈围成的曲折水道上,肆意畅游。
洪清一下车,看到就是这幅贯通身躯,直达心灵的壮阔之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