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夫人端着茶碗的手停在还残留着笑意的嘴边，目露错愕。
“活不过二十？他便是明日就咽了气也是活不过二十，大嫂又怎能保证他一定能活到十九？”四夫人的言辞犀利，一点情面也没留。
“大嫂请回吧，我还得为我那苦命的儿祷诵九九八十一遍的经文，不像某些有女儿承欢膝下的人那样整日无事可做，还能得空去打别人女儿的主意。”
大夫人被噎的脸色铁青，说不出话来。
她为了促成此事忙活了好些天，把几个庶女比来比去，想要选出最称心的，又对着老夫人晓之以理，动之以情，磨的她同意，还让父亲舍下老脸，写了封言辞恳切的信给老太爷。
最终一切都处理妥当了，却万万没料到会在四弟妹这踢到铁板。
“老太爷和老夫人都没有意见，四弟妹这样说，未免有拿大之嫌。”大夫人放下茶碗，沉声道。
“大嫂不拿大，那就把自己的女儿嫁过去好了。表哥表妹，凑成一对，正好。”四夫人捻动手里的佛珠，闭上了眼，摆明了不想再多说。
直到耳边传来大夫人怒气冲冲离开的脚步声，四夫人才重新睁开眼，脸上显出一片冷肃之色。
大房又不是没有庶女，却偏偏要拿了他们四房的庶女做人情。就算她允了这门婚事，宋家也只会念大嫂的好，于四房有什么益处？宋家待四房再亲难道还能越过大房去？
大嫂倒是打得好算盘！
“夫人拂了大夫人的脸面，老夫人那里……”一旁过来收茶碗的丫鬟轻声道。
“婚姻讲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以母亲的身份拒绝让瑶儿去给一个短命鬼冲喜，老夫人也无可奈何。”四夫人再次闭上眼，脸色恢复如佛般的安然恬静。
小宋氏心疼娘家侄子，那就让她把自己的庶女嫁过去好了。
携了一肚子火的大夫人出了思女庵的门便直奔弘武堂，走到半路又冷静了下来。
洪府并不是只有四房有庶女，她若是在四弟妹不愿意的情形下还坚持选择四房的洪瑶，只会让老夫人觉得她是有意和四弟妹过不去。
她总不能跟老夫人说是您娘家的二侄媳妇看上了洪瑶，她才非要促成好事。
世上从来没有两家说亲只顾一家意愿的道理。
这样想着，大夫人便折身去了淘香馆。
宋二夫人欢喜地迎了她进去，请入上座。“大姐这时候过来，可是要告诉我那件事已成了？”
大夫人不紧不慢的喝了口茶，才道：“那件事我考虑过了，六丫头不合适。”
宋二夫人闻言有些不满，觉得大夫人有了婆家就忘了娘家，一时之间脸上便带了出来，笑容没了一半。
大夫人心里深感不快。
真是个上不得台面的东西！心里想什么都写在脸上了，连遮掩一下都不懂。她那个二弟怎么会娶这样一个蠢物！
面上却和气地道：“你也知道，我那四弟妹是个可怜人，因为亲生女儿的失踪，双十芳华的人一夜之间老了十岁不说，这八年来更是清心寡欲的似个尼姑一样活着。”大夫人说着拿出帕子沾了沾了眼角并不存在的泪，“还将满腔的舐犊之情寄托在了两个庶出的女儿身上，对她们多有疼爱。你说我又怎么忍心让她们母女这么早就分离。”
宋二夫人听着面上不禁露出悲戚之色。她也是有女儿的人……
大夫人见火候差不多了，便道：“何况上头的姐姐都还没说亲，做妹妹的六丫头又怎好先嫁？”
“长幼有序是没错，可在婚嫁之事上也不是非得遵守这个，二姐当初不就是比你先……大姐的意思是……”宋二夫人恍然大悟。
大夫人笑而不语……
“小姐！小姐！”小丫鬟一路喊着冲上了萱莛院小楼的第二层。
“嚷什么？”站在廊下喂鹦鹉的大丫鬟沉香斥道，“冒冒失失跟个慌脚鸡似的，还有没有规矩？”
小丫鬟出乎她意料的没有停下认错，而是蹬蹬蹬地几步跑过来，喘了口气道：“大夫人来了！”
“什么？”沉香一惊，手里的小银勺掉在了地上，鸟食撒了一地。
顾不得管这些，沉香扒着栏杆探出了身子往下看，果见一位被身边的丫鬟婆子众星捧月般围拥着的华衣贵妇进了院子。
不是大夫人又是谁！
沉香连忙进屋禀报。
正在练习分茶的洪仪一听大夫人来了，受宠若惊地放下手里的茶筅就要下楼，起身的时候胯骨撞到了桌角，尖锐的疼痛蔓延开来，让她忍不住弯下了腰，脑子也冷静了些。
母亲从没有主动来探望过她，这回会来萱莛院着实奇怪，也不知是为了什么……
一个想法突然浮现，宛如一道闪电炸响在洪仪的脑海中，让她浑身一震。
难道是……
洪仪努力放缓呼吸，颤着手掸了掸衣裙上的茶粉，匆匆下了楼。
“母亲。”短短两个字由于情绪仍未平复而略显高亢，洪仪端庄地行了一个礼，上前扶着大夫人的手臂，往小楼走去。
大夫人亲热的拍了拍她的手背，闻到她身上的茶香，便道：“看样子我扰了你练习茶艺了。”
“母亲说的哪里话，”洪仪笑道，“应当是练茶艺耽误了我见母亲，要不是这样，母亲刚一进院子我就该迎出来的。”又吩咐沉香：“去把我的茶具拿下来，我要亲自为母亲奉茶。”
现成碾筛好的茶粉和煮沸的山泉水，素手轻舞之间，冲茶、点茶、分茶一气呵成。
大夫人坐在一楼明间的罗汉榻上，面带微笑地看着洪仪娴熟优雅的动作。
“母亲请用。”洪仪头微抬，手高举，献茶的姿态恭敬又不失亲近。
翠色茶汤上盛放的白色牡丹令大夫人唇间的笑容加深了几分：“仪儿的茶艺精进了不少。”
只是离着能够拿下茶艺魁首的水平还有遥不可及的距离。
洪仪在心中黯然地接了一句，身体表现的却是多年下来面对大夫人的表扬时习惯做出的喜不自禁模样：“谢母亲夸奖。”
“味道的醇厚的确不是散叶茶能比。”大夫人尝了几口，简单地赞了一句，就无甚兴趣的放在了一边，转而正了神色，屏退了屋中所有的下人。
要说了么？真的会是自己所想的那样么？
洪仪微微握拳，有些紧张。
大夫人亲切地拉了洪仪的手让其坐在榻上，温柔地将她额前落下了发丝捋到耳后：“十几年不知不觉过去了，转眼间你都长成了大姑娘，我还记得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你才那么点儿大，”大夫人伸手比量了一下，“抱在怀里小小的一团，一逗就笑……”
“母亲……”听着大夫人叙说着自己从小到大的事，洪仪眼中渐积聚了感动的水光，偎进了大夫人的怀里。
大夫人说着说着也有些动容，抚着洪仪头发，眼中极快地划过一丝淡到很难看出，姑且可以称为不忍的眸光，且转瞬即逝，了无踪影。
“……俗话说的好，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母亲思虑良久，已为你选定了一门亲事……”
洪仪心跳如擂鼓，抓着大夫人衣服的手不自觉地收紧了。
“对方与你同岁，名宋寅，就是我那娘家大房的二侄子，宋家的嫡子嫡孙……”
洪仪已经听不清大夫人接下来的话了，一股排山倒海的狂喜淹没了她的五脏六腑。
“你表舅母属意瑶儿，但你是我的女儿，又素来乖巧懂事，所以我想来想去都觉得你是最适合的人选……”
洪仪反复告诫自己要保持镇定，不能失态，但随后当大夫人问她可愿意答应这门亲事的时候，她稍显快速的点头频率仍是诚实地泄露了真实的情绪。
大夫人并不介意，反而笑得更慈爱了，又与洪仪说了好一会儿的话，才起身离开。
洪仪站在院门外看着大夫人的背影慢慢地消失在视线里之后，才脚步虚浮地回了小楼二层的寝房，趴在了床上一时哭一时笑的，全然没了往日的洪家大小姐的风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