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鸳在檐廊下来来回回地转着,时不时地朝着院门口望上一眼,院中苍郁葱茏的树上沸腾的知了声不停鼓噪着她焦虑不安的心弦。
回想着哥哥对她说的话,雪鸳的心情愈加沉重起来。
她要不要如实告诉小姐?
没有给她更多的思考时间,洪清已经快步走进了院子。
“小姐。”雪鸳忙敛去慌乱,躬身立定。主仆二人心照不宣的对视一眼,一前一后地进了书房。
洪清拿起笔,就着砚台中未干的墨,继续临着未写完的《韭花帖》。
“三少爷这几日仍如往常一样,每日上午去上族学,下午出去寻花问柳……”雪鸳说着说着就没了声音,咬着唇纠结了一会儿,内心偏向了隐瞒的那一边。
那件事说出来也只会污了小姐的耳朵而已,她还是别说了。
正这样想着,就见洪清抬起了头,一双凤眼对着她,乌黑的瞳仁中明明白白地写着警告。
雪鸳刚筑起的心安理得在瞬间瓦解,擅自藏实不报的心虚冒了出来。
“……还有一件事……是关于黑瞎胡同那座两进宅子的。奴婢的哥哥溜进去看过,里面除了一个负责看守的小厮,还……还关着几个女人。”面对着洪清敏锐的洞察力,雪鸳碾碎了心中的侥幸,闭了闭眼,一股脑儿地将铜芸跟她说的一切全部倒了出来,“为了弄清楚那几个女人的来历,奴婢的哥哥在那宅子外面蹲守了两天,看见了几个布衣打扮的人扛着鼓鼓的麻袋进了院子,又拿着空麻袋离开,之后再溜进去就发现屋里关着的女人多了一个。”雪鸳的声音忍不住颤抖起来,带着同情的不忍和同为女子的恐惧,“原来那几个人都是道上的混混、游侠之流,三少爷雇了他们专门强抢貌美的民女……”
“咔嚓!”
洪清手中的毛笔断成两截。
“小姐!”雪鸳慌忙上前,见洪清没有受伤,才去收拾残笔和桌上的墨迹。
“这个人渣!”洪清目眦欲裂,纤纤十指攥紧,掐进桌上精心写就的字帖中,扎出十个指洞,胸中澎湃的怒火迫使她不得不大口呼吸才能加以控制。
如果先前说要阉了他只是对着萧文远的恐吓之语,那么现在就是实实在在的肺腑之言!
“雪鸳……看来这件事我们还要从长计议了……”冰寒彻骨的声音在书房中响起,“给他个终生难忘的教训实在太轻,终生不忘才能让他悔透心肝!”
就让洪延嗣再逍遥几日,她已经为了祖父的寿辰忍了两个多月,不差这两天!
“这几日就让徐嬷嬷来我身边伺候吧。”一个计划的雏形立马在洪清的脑中形成。
“是。”
从笔海内重新挑了支笔,洪清念了几句平心静气的般若心经,蘸墨默写起来。
“七小姐,七小姐……”门口传来丫鬟阻拦不及的喊声。
洪珏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
“大伯母去了思女庵!”“你搞什么鬼!”
两句气势如虹的话同时出口,一个是脱困无门而六神无主的大叫声,一个是不得安宁而积火爆发的怒吼声。
“滚出……你说什么?大伯母去了思女庵?”“去”字还没出口,洪清便反应了过来。
思女庵是四夫人为了怀念失踪的九姑娘而盖的家庵,除了大多数时间都待在那里的四夫人,平日很少有人会踏足。
大夫人突然去庵里,很可能是因为表舅母看中了洪瑶洪珏中的一个,所以去找四夫人商量婚事的。
洪珏端起案上的茶碗一饮而尽,才点头急道:“自你上次说过那些话之后,我就一直让人注意着大伯母和表舅母那边的动静,大伯母方才去了思女庵,就立即有人来回我了,咱们该怎么办?”
“咱们?”洪珏这种自来熟让洪清不客气地轻哼出声。
洪珏腾的一下红了脸。
刚得知大伯母去了思女庵的时候,她害怕极了,脑子一片空白,不知道如何是好,想着要找人帮忙,第一时间出现在心中的人选不是别人,正是那日曾一举识破这场亲事的猫腻,并好心提醒过她的洪清。
当下便着急忙慌的跑了过来,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
可现在被洪清这样一看,顿生无地自容之感。
往日自己那样欺负她,而且前不久才打过架,自己今日却来找她帮忙……
厚脸皮也不过如此了。
洪珏红了眼眶。
“把眼泪收回去,别哭哭啼啼地惹人烦!”洪清恶声恶气地道,不见丁点儿同情。
洪珏用袖子抹了把脸就要走,想要维持住自己最后的自尊。
“你有没有把我那番话告诉洪瑶?”
“告诉了。”听见洪清问话,洪珏止住了要往外走的身形,“只是她不信,还说我是自己想要这门婚事,所以故意编出这些话来唬她。”
洪珏的眼泪又滴滴答答地落下来,不过这回却是委屈的。
这几天她食不知味,夜不能寐,过的都不知是什么样的日子。
从小到大同吃同睡,好得像一个人一样的姐妹,在利益有冲突的时候,竟然毫不犹豫地抛弃了姐妹之情,将她视作敌人。
这让任性自我,跋扈飞扬的洪珏第一次真正尝到了难受的滋味。
“如今看清楚她也好,最起码以后不会在没防备的情况下,在她手里栽个大跟头。”洪清说出了一句不算安慰的安慰。
一帆风顺的人生是无法促使人成长的,早点遇到挫折就能早点成长起来,否则越往后,成长的代价往往越惨痛。洪珏今日的眼泪可以免去她明日的伤心,对她来说未尝不是好事。
“你有没有再去见过表舅母?”洪清问道。
“见倒是依然去见,只不过我不再像之前那样贤淑,而是时常表现的粗鲁无礼。”洪珏抽噎道。
“应该说你没有再表现出贤淑,而是时常露出了真面目才对。”洪清语带调侃。
“也不知是谁和我在闺学中打架的,我粗鲁无礼,你也好不到哪去。”洪珏愤愤,声音由于刚哭过还带着浓浓的鼻音。
洪清不想和她打嘴仗,直接道:“既然如此,你还有什么好担心的,表舅母中意的应该是洪瑶,不是你。”
“我……”
“你是想要帮洪瑶?”洪清冷笑,“你要帮她是你的事,别来麻烦我。该说的都和她说了,她自己执迷不悟,想一条道走到黑,那就随她去,我是不会管的,你最好也不要管。”
洪珏的心软跟她前世的时候何其相像,屡次被背叛却屡次原谅,总以为手足之情不会是假的,但这样的宽容最终换来的却是一颗无情的子弹……
她想这些前尘往事做什么,多愁善感可不像她。
洪清深吸一口气,摇了摇头,有些自嘲的笑了笑。“我是不会帮洪瑶的,你走吧。”语气淡淡地下了逐客令。
像洪瑶那种可以轻易背叛姐妹的人谁爱帮谁帮去,她可不会去做这个烂好人。
洪珏对洪清的脾气还是了解一点的,知道此事没有转圜的余地,也不再提,只是又问了一个问题:“你知不知道那个幕后散播这个消息的人是谁?”
“其他人中还有谁和你们一样经常往表舅母那里跑?”这件事和洪清没关系,她没想过要追根究底,不过洪珏既然问了,也不妨为她解个惑。
“还有大姐姐,我也将你那番话与她说了,可她不相信,我说是你说的,她说你不安好心,想要让我们失去得到这门好姻缘的机会,还让我也不要信你。”
“是吗?”洪清面色依旧,不咸不淡地吐了两个字。
她就知道会这样。
“这样的话,应该是三姐姐无疑了。”洪清瞬间得出结论,“大夫人和二夫人不可能会害自己的女儿,所以四姐姐和二姐姐根本不需要这么做,而五姐姐……”洪清眸光深深浅浅地飘忽着,想起在荷馨水榭的那日。
一个人真实的性格如何,再怎么掩饰都会留有痕迹,在采莲船上短短的相处时间,已足够她看出些端倪了。
洪蕴貌似内向害羞,实则性子坚忍。她苦心经营了多年的沉默寡言形象,就是为了让别人忽略她。
这样的人一般都有一个最终目的,在这个目的达到之前,他们通常坚信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尽量不去惹起任何人注意。
所以洪蕴是不会冒着被人发现的危险轻易出手的。
况且她不觉得洪蕴是会去害家中姐妹的那种人。
“总之这个人就是三姐姐,魄力、手段、心机、自私、无情,这些她一样不缺,你记得这个就行了。”洪清不想抖出洪蕴的秘密。
“可是……”
“大伯母这会儿可能已经和四婶商量完了,你有空在这里磨叽,还不如回去找被你派去盯梢的人,问问她大伯母出思女庵的时候心情如何,要是心情不好,就说明亲事没谈成,你也就不用再在这里担心来担心去的了。”洪清不胜其烦地打断了洪珏的话。
洪珏一听确是这个理,如来时一般,又风风火火地走了。
本是用来打发洪珏的话,却真的让洪清说中了。
“我不答应。”思女庵正堂内,四夫人瘦削的脸上眉眼安然一如身后的佛像,但说出的话却有着不加掩饰的决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