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弘武堂出来的洪清并没有回清芬院,而是去了老太爷位于正院的外书房。
已到致仕之龄的老太爷在寿宴前一个月就辞了五军营坐营官之职,现整日赋闲在家。她问过弘武堂的下人,老太爷大多数时间都待在外书房会客。
“八小姐,老太爷说让您在外间等着。”书房外的小厮恭敬地行了一礼,进去禀报了一声,然后领着洪清在外间坐了下来。
跟鎏金錾银的其它洪府建筑比起来,这外书房显得朴素许多,姜黄色的帐幔和铁力木的桌椅案几透着浑厚的坚实之感。
视线在屋内溜了一圈,洪清果断地挑了张离里间最近的椅子坐下,竖起耳朵听着里间的动静,却只能偶尔听见些许模糊不清的字句。
眼珠机灵地转了转,待上茶果的丫鬟们一退下,洪清便蹑手蹑脚地走到了落地罩前,贴耳细听。
前面还有一个进间,但洪清却不敢再往前。老太爷常年习武,六识敏锐,她若是太过靠近,很容易会被发现。
“……玄****那帮逆贼……我这次领兵讨伐……严刑拷打之下……只是分支……竟蔓延到湖广一带……”里间传来了断断续续的说话声。
玄****?不就是洪湘曾经提到的祖父在延平府攻打了一年的那个邪教么?听着这话,这个邪教应该发展得很快,而祖父灭掉的只是在延平的一个分支。
洪清脑子飞快地转动着,将这些话串联起来,整理出其中的含义。
没过多久,里间便安静了下来,洪清又蹑手蹑脚地回到原位,刚一坐好,就看见老太爷和一位眉毛雪白、精神矍铄的老头转过书架出了里间。
做出一副正在喝茶样子的洪清立马放下手中的茶盏,恭敬地站起身。
“这就是你那画出那幅松鹤延年图的八孙女?”走到了外间的白眉老头停下了脚步,感兴趣地看着洪清。
老太爷捋着胡子,微微点了点头,对洪清道:“这是祖父的老友,淳阳郡伯府的萧老太爷。”
洪清乖觉地行礼:“萧爷爷。”
“老夫今日没带什么好物什,”萧老太爷随手摸了摸身上,没摸到想找的东西,便不拘小节地笑道,“见面礼下次有机会再补上吧。”
老太爷客气两句,送了他出去,直送到大门外方回转。
“你今日来找祖父有何事?”老太爷重又走进里间,坐在了书案后。
“清儿是来拿祖父上回说的印石的。”洪清站在案前,看了一眼老太爷身后的墙壁,那上面挂着的画正是她所作的松鹤延年图。
他倒是把这件事给忘了。
老太爷捋胡子的手一顿,一向肃穆严谨的神色显出一丝不自然,想了想,道:“你跟我来。”说着起身去了隔间,在顶箱柜中翻找着,不时拿出些碍事的杂物,递给身后的洪清拿着。
洪清亦步亦趋地跟在后头,手中的东西垒得越来越高,这让洪清心中临时起了一个念头。当老太爷又递过来一个两寸见方的粉彩瓷盅时,洪清伸出去的手故意没拿稳,眼看瓷盅就要掉在地上摔个粉碎,洪清却灵巧地抬脚一勾,险险地接住了。
老太爷略感诧异:“你习武了?”
“闺中闲来无事,清儿就让五哥教了几招。”洪清从容地答道,“没想到学着学着就有了兴趣,每日都要练上些时辰。”
老太爷听了这话不置褒贬,没有立即赞同,也没有立即反对,停了一会儿才道:“你学了多久了。”
“尚不满三个月。”
“身手还算敏捷,”老太爷继续找印石,“这么短的时间能做到这样,看得出来你下了苦功。”
没反对就说明还有希望。
洪清暗暗松了口气。
她拿不准老太爷对女儿家习武是什么态度,但洪家怎么说也是武将世家,应该不会像书香世家那样迂腐。
“你怕苦吗?”过了一会儿老太爷突然道。
“不怕!”洪清答得铿锵有力。
这时候老太爷找到了装着印石的蓝缎锦盒,回身递给洪清道:“就是这个了,我记得里面有不少,你想刻什么章自己拿主意。至于习武的事……”
洪清期待地看着老太爷。
老太爷眼中有了些笑意:“不论学什么都不应半途而废,你既然决定了,就要坚持下去。”
“清儿知道,可是五哥没有时间经常指点我,还请祖父给清儿找个女师傅。”洪清乘机提出了自己的要求。
“也好,既然要学,那就好好地学。”老太爷很快就答应了。
洪清真心实意地谢过,带着满面的笑容离开了外书房,见天色还早,又去了暾晖院。
坐在三夫人日常居坐宴息的正房西次间,洪清一边吃茶一边打量屋里的摆设。
次间四周俱是梅花纹槅扇,只在东面靠南边的地方留了扇门,而洪清正坐在对门的其中一把冰绽纹围子玫瑰椅上,南面大开的窗下是西番莲纹的月牙桌,桌上置着插了几根孔雀尾羽的汝窑天球瓶。视线往北移,一座二尺高的掐丝珐琅熏笼立在中央,里面并未熏香,正面鼓腿雕竹石围屏榻两旁的小几上,倒是有熏了香的小香炉。
洪清看着香炉上的镂空菊花纹和榻上小几摆着的兰草笑了笑。
还真是梅兰竹菊四君子俱全了。
直到洪清把屋子里里外外瞅了个遍,也不见三夫人来。明白这是三夫人有意晾着自己的洪清也不着急,直接打开了老太爷给她的锦盒,看起里面的印石来。
鸡血石、封门青、田黄冻……
默念着这些顶级印石的名字,洪清心里乐开了花,将这十几块印石一一拿出来鉴赏过成色,才满意地放了回去。
“来人。”不打算再干等下去,洪清开口叫了丫鬟。
一个眉清目秀的翠衣丫鬟挑起门帘走了进来:“八小姐有何吩咐?”
“母亲现在还没来,可是在忙什么事?”洪清看似天真地问道。
“夫人还在午休,不过这会儿应当快起身了,八小姐无需心急。”
这个时间午休?就算编理由也该编个合理点儿的。
洪清看着外面天上走了一大半路程的太阳,叹了口气,站起身作势要走:“我后日想出府去游玩,所以今日特来请母亲允许,可既然母亲这里不方便,那我去请示祖母也是一样。”
翠衣丫鬟见势不妙,忙笑拦住洪清:“八小姐何不再等等,容奴婢去夫人那里瞧瞧。说不定夫人这时已经起了,又何必再去叨扰老夫人?”
“也罢,反正都等了这么久,不差这一会儿。”洪清从善如流地坐回椅子上。
她自是不会为了这种小事去麻烦老夫人,可她知道三夫人不敢赌。若她真越过了三夫人去找老夫人要出府的许可,那老夫人会怎么想三夫人。连出个府都要求到她那儿,老夫人难免会觉得三夫人苛待庶女。
果不其然,没多久便有丫鬟打起了帘子,寒着一张脸的三夫人由几个丫鬟簇拥着进了屋内。
洪清起身唤道:“母亲。”
“原来你还知道我是你母亲,”三夫人冷冷一笑,坐在了榻上:“如今长了本事,竟然敢用老夫人来压我!”话音一落,手便重重一拍身侧的引枕,发出了沉闷的声响。
“清儿不敢!”洪清作惶恐样,“只是先前因丫鬟说母亲还在午休,清儿怕打扰了母亲休息,所以才想着去找祖母。”
“怕打扰我?”三夫人语调上扬,“用这种鸡毛蒜皮的事去烦你祖母便不是打扰了?”说到这里又想起一件事,带着恨意的目光不经意地在洪清右手上划过,“是了,你又怎么会怕打扰你祖母,如今全家人可都指望着你能在科举中一举得中呢。你可要勤学苦练,别辜负大家对你的期望才好。”最后一句明明是勉励的话却叫三夫人说得咬牙切齿。
洪清装作没听出来,恭声道:“清儿省的,母亲放心。”
似是洪清柔顺的态度让三夫人消了些火气,她端起茶喝了一口,稍微放缓了声音道:“我记得你身边还缺两个贴身的丫鬟,未免你觉得我这做母亲的刻薄你,今儿个便从我身边的人里挑两个给你。”不欲等洪清说什么,就对身后的两个丫鬟道:“暖芳、暖香,你们两个以后就去八小姐身边服侍。都给我警醒着点儿,若八小姐有半分差池,我唯你们是问!”
“本来是缺的,不过前些日子大伯母已经给补上了。”洪清平静地看着正向三夫人磕头以示告别旧主的两个丫鬟,声音温温柔柔地道出了会让三夫人的打算落空的事实。
三夫人脸上胸有成竹的表情瞬间垮了下来,握着刚放下的茶盏的手指不断收紧,面色不善地盯着洪清低着的头上露出的发顶。
半响深吸一口气,复又端起茶来,道,“听说你那个奶嬷嬷奴大欺主?”
洪清一听就猜到了三夫人接下来要说什么。
“那种刁奴本应立即杖毙,念在她奶过你一场,且你又已经惩治过她了,也就算了。不过这样德行有亏的东西是万万不能再做你的奶嬷嬷了,就把她降为你院子里的粗使婆子吧,过几****会再给你选个嬷嬷添上。”
洪清神情始终无一丝波动,直到三夫人说完,才恭敬地笑着谢了,看起来很是开心。
三夫人这才满意了。
洪清确实很开心,因为三夫人执着于往她身边安排自己人的行为取悦了她。
难道这女人真的以为凭一个奴婢就能拿捏住她不成,熟不知还有将计就计这个词。
你可是白送给我一颗有用的棋子呢,三夫人。
洪清加深嘴角的弧度,笑得更开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