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长辈们一一到齐,正房内逐渐安静了下来。洪清低眉敛目地站在三夫人身后,直到有丫鬟来报:“老太爷,老夫人到了。”众人即刻按照辈分高底站好。
老太爷步履稳健地从太师壁后走出来,脸上仍旧是一如既往的严肃表情,不过一身隆重的簇四盘雕广袖锦衣倒是有别于以往的朴素穿着。而老夫人今日的打扮则是在平日的华丽基础上更上了一层楼。高髻上环绕的赤金嵌宝鸾凤以及身上曳地罩衫繁复精致的花纹让洪清看得叹为观止。
从大老爷大夫人开始,众人逐一上前磕头祝寿,除了说些诸如福如东海,寿比南山之类的吉祥话之外,还献上了各自精心准备的寿礼。几位老爷夫人的寿礼皆是珍玩宝器一流,相较之下,少爷小姐们的寿礼虽于贵重之处不能相比,但是胜在心思奇巧。
很快就轮到了洪清,她规规矩矩地磕了三个头,起身道:“孙女特为祖父画了一幅松鹤延年图,愿祖父松姿长青,鹤骨永存。”说话间雪鸳和采夏已捧了画匣上来,洪清回身打开画匣,拿出了以丝帛装裱好的卷轴。见状立即便有下人上前接过手,随着卷轴一点点的在众人面前展开,屋中开始响起了此起彼伏的惊叹声,而老太爷面上从始至终的平静终于有了一丝破裂的迹象,眼睛微微地睁大,捋胡子的手也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
待这副接近四尺宽六尺长的画卷完全展开,老太爷已经从座位上站起了身,走至画卷前细细地鉴赏起来。
只见一片青山云海之间,数只仙鹤或临风立崖,或飞舞长鸣,但同样姿态翩然优雅,闲逸至极,透出了勘破世间一切而得到的快乐与平静。裂石而出的劲松铮铮顶在山岩中,与无愁无忧的仙鹤形成了强烈的反差对比。那弯曲却顽强向上的身姿以及粗砺的树皮令一种山顶凛冽寒风常年刮割在身的痛楚扑面而来,让人颤栗的同时,却又对那青松在人世中所受的磨难和不惧外苦的傲骨感同身受。
也只有历经松那样的苦苦挣扎才能最终像鹤一样超然物外。人生如此,人亦如此。
老太爷忍不住伸出手抚上了面前的画。
洪清嘴角微翘,小漏得意。不同于之前画那几幅美人图时的信手涂鸦,这贺寿图可是她全力所作,整幅画不但雄浑大气,独具匠心,而且在技法上纯熟老练到无可挑剔,最重要的是意境上彩泽流动,灵精奕奕,气韵生动已极。
屋内众人看着这幅画,神色各异。有人惊叹,有人欣喜,有人嫉妒,有人气恨。但洪清并不在意,当她选择用自己的画作寿礼的时候就已经做好了这样的心理准备。
老太爷欣赏完画,将目光移向落款处的几行苍劲不凡的小字,见其中有两句祝词:松风松姿送英贤,鹤骨鹤志贺延年。
老太爷满意地点点头,又问道:“为何无印?”
“孙女无章。”洪清如实回道。
老太爷转过头看着洪清,第一次认真地注视着这个孙女。洪清不闪不避,坦然地迎向老太爷的目光。
老太爷的眼中渐渐流露出赞许来:“祖父这里有几块上好的印石,你记得过后来取,叫人给好好雕几方闲章。”对于争气的子孙,长辈总是喜欢的。
“谢祖父。”洪清眉开眼笑地道,丝毫不被一旁三夫人眼中似要穿透她的利芒所影响。
从今以后,她恐怕彻底被三夫人视为了眼中钉,肉中刺,恨不得除之而后快,可她不在乎。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洪清咧开嘴,笑得愈发灿烂。
祝过寿之后,大家便各自散了,几位老爷夫人还要去准备迎接贵客。三老爷临走之前还难得地拍了拍洪清的头顶,跟她说了句话。“你有此天赋才能,固然是好事,但切不可骄傲自满。须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要想在科举中一举夺魁,就必须时时自省,日日苦练,万万不能怠惰,知道吗?”
洪清对这个平常对女儿不闻不问,见女儿大有才华就开始扮慈父的三老爷一点好感也没有,但面上仍是恭敬地道:“父亲放心,女儿晓得。”
等到三老爷一离开,洪清便立马被兴奋的洪延昭拉走了,让其余想找洪清说话的洪家兄弟姐妹们扑了个空。
兄妹二人在府中一边闲晃一边说着话。“你可真是深藏不露,竟然连我都不知道你有这本事。”洪延昭语气有些怨怪,不满洪清连他也瞒着,但转眼又高兴起来,“以你的才华,三年之后的科举定能拿下一两个魁首,到时候封个乡君、亭君的,让哥哥我也沾沾光才好。”
洪清抿了嘴笑:“我原还指望你以后能建功立业,好照应我这个妹妹呢,你倒指望起我来。”
洪延昭哈哈一笑,道:“那就先约定好了,三年之后我给你考个武状元,你给我赢个魁首,咱们兄妹两人互相指望。”话音一落似又想起什么,表情变得凝重起来:“母亲那边……”
“我自有分寸,”洪清安慰道,“你放心。”
洪延昭叹了口气:“你不该这么毫无顾忌地展露才华的,若是能韬光养晦,待科举之时再一鸣惊人,这样神不知鬼不觉岂不容易些。”
洪清默然,这要她如何解释呢?
就算她在书、画两项上赢得魁首又如何,顶多被封个七等亭君罢了。一个跟洪家七等县伯爵位地位相当的女爵还不足以让她摆脱洪府挟制,活得自由点。
她可以为了想要的生活而暂时地与那些居心叵测的人周旋,但她从来没想过要一辈子活在这种勾心斗角的日子里。
只是在这种家族观念深入人心的封建时代,一个人是无法轻易摆脱家族的桎梏的。
那么要想畅心如意地过日子,就必须成为整个家族中身份地位最高的人,没有之一!
所以,比起科举,另辟蹊径才是正途!
洪清深吸口气,抬头望着前方,目光好似穿透了重重院落高墙,落在了不知名的远处。
洪延昭见她这个模样,以为她后悔了,忙又道:“事已至此,多想也无用,大不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再说这样也好,你得了祖父看重,不但日后在家中行事说话更有分量,而且也会让那些起坏心思的人有所顾忌。”
洪清笑着点点头,不欲再在这件事上多说,提起了另外一件事:“我打算这几日出府去逛逛,你给我讲讲这京中都有哪些好去处。”她自从来到这里不是病就是伤,至今连洪府大门都没有迈出去过。
“好去处可多着呢,不如等过几天族学休沐,我带着你好好在京中转转。”洪延昭兴致勃勃地提议道。
妹妹往日老实胆小,整天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仅有的几次出府还都是与家中姐妹们一块儿陪祖母去寺庙进香,从来没去过别的地方。
“那敢情好,”洪清求之不得,“妹妹我到时定要玩个尽兴,只是哥哥可要带足了银钱,到时别肉痛才成。”
洪延昭豪气干云地一拍胸膛,道:“妹妹尽管放心,哥哥千金没有,银子管够!”
洪清忍不住笑出了声。
两人就这样一路走一路说笑,眼见时间差不多了,方去了设宴的斓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