联军突入营地并占据上风后,立即将屠刀对准了手无寸铁的老人、妇女和儿童。一瞬间,凄厉的惨叫和着畜类的悲鸣在营地上空回荡不绝。面对凶残的恶魔,兀鲁思的男女老少全部行动起来,刀枪棍棒,羊鞭缰索,一切可以杀敌的物件,都变成了自卫的武器。或三五成群,或人自为战,绊倒马匹,砍杀敌兵,甚至在雪地里扭打撕咬,与对手同归于尽。惨烈的厮杀中,整个营地到处是杂乱的呼叫和绝望的呻吟,到处是冲天的火焰、晃动的人影和喷溅的鲜血,土尔扈特人用血肉之躯拼死抵挡着沙俄联军的凶猛攻击……战斗仍在继续,由于力量悬殊,援兵未至,达尔札虽然率部奋勇抵抗,奈何敌军攻势凶猛,不得不向远处的一个土冈顶且战且退。哈木心中大喜,一旦达尔札率部退至土冈顶,将进无可进,退无可退,成为笼中困兽。想到这里,哈木阴阴一笑,舞动长剑,率部尾追不舍。
此时天已大亮,空气中弥散着刺鼻的血腥气味,交战双方均是满脸血污,皮开肉绽,到处是断臂残肢。战马一匹匹倒下,人群一片片死去,呐喊与呻吟之声嘈杂不绝。望着这凄惨的一幕,达尔札禁不住泪流满面,悲从中来。就在这时,啥木冲破最后一道防线,一路嘶叫着向冈顶冲杀而来。
狂叫声中,哈木狰狞的嘴脸清晰可见。达尔扎一声冷哼,青筋暴起,暗暗摸出一支短箭,嵌入弓弦,血红的双眼死死盯住越来越逼进的对手。漫天血雾中,哈木突觉银光迎面一闪,右眼一阵钻心的剧痛,一声惨叫,猛然摔下土冈。左右护兵舍命扑救,护住哈木仓皇而逃。
当巴木巴尔率领的援兵赶到时,战斗已经结束了。两个兀鲁思营地一片狼藉,景象惨不忍睹。毡房帐篷冒着青烟,车辆粮草化为灰烬,马匹被抢掠一空,牛和骆驼腿断肢残,羊群被驱赶得四散逃逸,即连凶猛的猎狗也被惊吓得无影无踪。然而更令人惊恐的是——九干名土尔扈特人的尸体遍布整个营地,鲜血浸透了大雪覆盖着的中亚草原,惨白的“查干·萨拉”之夜被涂染得一片猩红!
横穿死亡之海
猩红的“查干·萨拉”过后,迁徙大军重又踏上了东归的行程。几乎所有的人都默默无语,只有车轮的吱吱声和牲畜的喘息声交织在一起,回荡在白雪皑皑的旷野。散漫无边的队伍自动收缩,除了保留两条军事通道外,各个和迅、爱玛克、兀鲁思的车辆、牧群都首尾相接,紧紧靠在一起。
经过连续几天的急行军,土尔扈特人终于抵达摩加德察山下的奥琴峡谷——这是大车和牲畜可以通过的唯一道路。
摩加德察山峭立的顶峰覆盖着厚厚的积雪,如同一面明镜,辉映着日光。
当黑魃魑的峡谷展现在他们的面前时,土尔扈特长长的纵队沉浸在一种吉凶未卜却又无法克制的激情中。先遣部队的战士向幽深狭长的谷中挺进。
大纛猎猎,马蹄轰鸣,弓刀甲胄在积雪的映照下泛着清冷的寒光,冰碴残雪在人流的践踏中四处飞散。
历经了“查干·萨拉”之夜的惨痛教训,所有的土尔扈特人都有一种预感,厄运一旦开始,灾难将接踵而至。行进途中,越是周边沉寂无敌,他们越加小心翼翼。踏入这条乱峰萦绕的峡谷后,初时的激情已慢慢消融于无形,一种莫名的惊恐悄然自心底上升。
就在这时,密集的枪声四面响起,俄国人突然出现在峡谷两边!护卫部队立即予以反击。但由于俄国人居高临下,已全面控制了这条峡谷,土尔扈特人的反击不仅没有奏效,反而伤亡惨重。
为了夺取峡谷的控制权,使部族大军尽快通过,汗王渥巴锡立即调整战术,命多尔济亲王和巴木巴尔亲王各率一支火枪队,从山间小路迂回到敌人背后;他自己则亲率五路骆驼兵从正面向俄国人发起攻击。
攻打峡谷的战斗开始了。
渥巴锡亲自指挥的五路骆驼兵同时向俄军发起攻击,惨烈的厮杀之声撼天震地,一直传到老人和妇女们守护着的临时营地。女人们纷纷抄起武器,翻身上马,一面呼喊着亲人的名字,一面不顾一切地向峡谷中冲去。
妇女们的参战瞬即为正面部队增添了勇气和力量。峡谷中,战士们借助骆驼的掩护,和凶残的俄国人展开刀对刀、枪对枪的混战。女人们则用弓弩飞石射击敌人,用刀剑长矛刺伤敌人的战马,用套绳和套马杆将敌人拖死在马下。不时有人翻身落马,不时有人发出绝望的惨叫,凌乱模糊的雪地上,鲜血喷溅,死尸枕藉。空荡悠长的峡谷中弥漫着浓烈的血腥味和刺鼻的火药味……山坡的一侧,巴木巴尔率领的火枪队已绕道上山,正面与敌人展开了激战。敌人逼近了,他们已没有时间重新填装弹药,索性将枪斜背肩上,拿起刀剑和长矛,使用冷兵器与敌人进行白刃格斗,将敌人一步一步向山下逼去。
令人振奋的铜号声突然在峡谷中响起,接着是一片密集的响声。多尔济亲王率领的火枪队也迂回成功,并在敌人的背后发起猛烈的攻击。
俄国人腹背受敌,阵脚大乱,匆匆向山下撤去。但已经迟了,冲在前面的陷入重围,落在后面的瞬间成为刀下之鬼。峡谷中一片凌乱的喊杀声、刀剑碰撞声和垂死挣扎的哀号声,山上山下到处堆满了俄国人的尸体。
战斗结束了,五千名俄国人无一逃脱,全部战死在奥琴峡谷——土尔扈特人终于以俄国人的血肉,抵偿了九干同胞的无辜生命!迁徙大军翻越奥琴峡谷后,经过短暂的休整,踏上了一片冰雪覆盖着的泥沼之地。这里城镇稀少,许多地方是连绵的湖泊和河流交汇的湿地,到处长满了茂密的芦苇和灯芯草,一年中有三分之二的时间不能通过。
当摩加德察山上还覆盖着厚厚的积雪时,这里水雪混杂的泥地上,已经布满无数四处流淌的溪流。夜里,白雪覆盖的沼泽地上升起浓重的雾气,空气凛冽而潮湿。日间天空阴霾,雨雪翻飞,逆风卷起冰凉的雨雪在天地间肆虐,不时传出一阵阵沉闷而恐怖的轰哗声——这里是一片魔鬼聚集的死亡地带。然而土尔扈特人为了避开比魔鬼更为凶残的敌人,又不得不选择这片沼泽。
装载草料的大车多数已经空了,牲畜只能在雪地里寻找草根充饥。人们也不再抱怨将牲畜宰杀一半的命令了,因为他们已经看到,驱赶着这么多的牲畜,根本无法越过这片一望无边的沼泽之地。
在这种狂风暴虐的不毛之地,表层没有结冰而又在不断融化着的积雪,使庞大的迁徙队伍无法按照正常的秩序向前推进,他们每天只能行进十余里。尽管生存环境越来越严酷,但他们仍在顽强地跋涉,每前进一步,每向东北方向移动一寸,对于他们来说都是一种希望,一种鼓舞,一种生命信念死亡后的重新复活。几乎所有的人都明白,无论他们怎样的行进缓慢,怎样的千辛万苦,但每向前行走一步,都离欧洲更远一步,每向前推移一寸,都离东方那个神秘的故国更接近一寸!迁徙大军艰难地跋涉在长满芦苇的沼泽地上,随着这支庞大军阵的不断逼进,许多野禽飞鸟尖叫着从巢穴里飞起,空中黑压压地布满了它们呼呼扇动的翅膀,但没有人想到猎取它们,土尔扈特人想到的只是尽快离开这片可怕的沼泽地带。
就在这一段长约三百里的可怕的沼泽地带上,土尔扈特人损失了侥幸存活下来的近一半牲畜,它们或淹死在沼泽地中,或陷入泥塘水池中。所有的人、牲畜和大车及车中装载的生活用品,全都裹上了一层厚厚的泥浆。不时有大车翻倒,车上的干肉、器物全都抛撒在污泥之中,但没人敢下去抢救和打捞。然而最为可怕的还是那些咕咕啼叫、不断冒着气泡的烂泥沼,牲畜、车辆和人一旦不慎陷入,便如掉进了深不可测的无底深渊,越是挣扎,陷落越快,转瞬之间便被吞没——在这一段吃人的泥沼地中,共有三千多个土尔扈特人葬身于此!不幸和灾难总是像恶魔一样缠绕着土尔扈特人,当他们终于走出这片死亡之地,并以每天百里左右的速度朝着东北方向行进到额尔齐斯河草原时,巨大的灾难又一次降临了——由哥萨克、巴什基尔、哈萨克和喀拉喀尔帕克人组成的五万联合大军,分别从东面和北面堵住了他们的东归之路。现在,土尔扈特人的出路只有两条:要么掉头向西,返回原地;要么向南进入沙漠,在那里早死、渴死、累死,不战自灭。
汗王渥巴锡立即与心腹重臣策伯克多尔济、巴木巴尔、舍楞等人紧急磋商,认为只有集中兵力突出北路重围,才能摆脱沙俄联军的拦截和追杀——那里毕竟连接着东方神秘的故国,与准噶尔只有咫尺之遥;南下不仅要穿越茫茫戈壁沙漠,而且将面临更大的艰难、更多的凶险,同时也意味着付出更大的牺牲。
然而,俄国人已不给土尔扈特人任何机会了。奥琴峡谷之战惨重的代价,使他们对这个剽悍凶猛的民族又惧又恨,为了避免与土尔扈特大军正面交锋,他们施展出最为阴毒的一招——火攻!俄国人先是偷偷点燃了土尔扈特人的几座草场,火借风势,大火瞬间在草原上蔓延开来,枯草残叶沿着北边的地平线猛烈地燃烧着。暴跳的火舌像一群群凶猛的野兽,自北向南漫过草原,发出一阵阵凄厉的哀号。随着风力的逐渐加强,滚动的火龙渐渐变成一堵密不透风的火墙,浓烟翻卷,火星进射,呼啸着,攒动着,气势汹汹地向土尔扈特迁徙大军威逼而来……土尔扈特人被大火逼进沙漠后,一个顽强的信念不断激励和支撑着他们:远在沙漠的尽头,便是他们真正的目的地。人们想到传说中的天山、汗腾格里和它闪烁的冰峰雪顶,裕勒都斯高原深邃的河谷和茂盛的青草,伊犁河甜美而清凉的河水,以及传奇般的故土准噶尔。在这种美好希望的憧憬下,土尔扈特人义无反顾地奔向沙喇伯勒,向南不停地移动着。
队伍渐渐进入戈壁,脚下的草丛越来越少了,大大小小的碎石残砾中,疏疏落落散布着骆驼刺、红柳和沙蒿。早已枯死的胡杨伫立在干涸的沟壑边,枝条早被风沙打掉了,只剩下粗大的树干傲然挺立。远远望去,恍若凶神恶煞。连续的长途跋涉,人们都已精疲力竭,四肢乏力,走着走着,不时有人从马背上栽倒下来,后面的人流随即践踏过去。
已进入立夏季节。炽热的阳光下,队伍走走停停。随着向沙漠深处的不断移动,干燥的热风不时从南方袭来,卷起沙尘,烘干草叶,然后再将一切抛洒下来。在这种恶劣的生存环境下,一些老人垮了下来,不少瘦弱的牲畜相继倒下并且死去,羊群趴在沙地上再也不肯起来,猎狗拖着长长的舌头,不停地喘息着。人们绷紧的神经差不多已达到了极限,尽管口腔生火,焦渴难耐,他们也只能强忍着,不到万不得已,绝不敢饮用这救命的水。所有的人都知道,在这干涸无边的沙漠深处,水——只有水,才是他们活下来的唯一希望。
渥巴锡眼望着烈日烘烤下不断倒下的人和畜群,终于下达了停止前进的命令。他建议在持续不断的热风期间,改为白天休息,夜间行军,以便尽可能减少人和畜群的伤亡,避免造成更大的损失。命令层层传达后,迁徙大军开始昼伏夜行。这样虽然行动迟缓,毕竟避开了阳光的直射和热风的烘吹,人和畜群的损失明显减少。
然而就在此时,哈萨克人又突然出现了。
借助于夜幕的掩护,一小股哈萨克武装袭击了土尔扈特侧翼一个没有设防的爱玛克。在护卫部队赶到之前,哈萨克人在混乱中杀死了几十个老人、妇女和孩子,抢走了大批财物和水后,转瞬间消逝得无影无踪。
哈萨克人尾随土尔扈特大军进入沙漠后,按照他们传统的战术,集中攻其一部,进行游击偷袭。他们白天隐藏起来,远离土尔扈特部族,到了夜间,分成若干小股,时聚时散,准确地袭击夜间行进的迁徙大军,令其防不胜防。
白天行军干热难耐,夜晚行进又时常受到敌人的袭扰,不少牲畜相继倒毙在于涸的沙地上,水车越来越轻,人们分到的饮水已经到了仅仅维持生命的程度。东归队伍中开始弥漫着一股不满的情绪,在这种情绪的感染下,人们的肝火不由突突上升,开始为了一点私利而反目为仇,动不动就发生争吵以至拳脚相向,头破血流满脸开花甚至刀剑相拼的场面随处可见。
汗王渥巴锡仿佛一下苍老了许多,他命令侍卫们将所有的存水均匀地分给大家,并告诉大家,他们很快将到达楚河地区,在那里,不乏河流清泉,所有的人不仅能得到充足的饮水,还可以痛痛快快地过一把洗澡之瘾。
这一喜讯立即在部族传开,每个人的心中又重新燃起了希望之火。尽管天气燥热,尽管有哈萨克人持续不断地袭击,但人们仍在顽强地向前推进着,一步一步接近楚河地区。
然而无情的命运又一次捉弄了土尔扈特人,当他们满怀希望地到达楚河时,见到的河流清泉仅仅是一股股细流或一潭潭死水。潭中死水已经腐烂发臭,仅有的几个泉眼也被啥萨克人提前施放了毒药!是时的土尔扈特人已被折磨得精疲力竭,再也无力行走了,他们干脆躺在酷热的沙地上,任凭烈日的暴晒和风沙的吹打。只有奉命找水的队伍还在拉着水车四处游动。干渴难耐的人们此时已顾不上有毒无毒了,拼命地趴在泉眼上吸吮,羊群也焦渴得失去了理智,踏着主人的身体疯狂地向泉眼边上靠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