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不绝土尔扈特人。就在土尔扈特人全部的希望都已破灭,所有的人都在闭目等死时,一场大雨倾盆而下。刹那间,奄奄一息的土尔扈特人又神奇般地活转过来,行将待毙的牲畜又欢快地跳跃起来,整个营地一片沸腾。小孩子在扯天扯地的雨幕中又唱又跳,年轻人干脆脱光身子,痛痛快快在雨中开始了淋浴,妇女老人们对着电光忽闪的天空仰起了一张张久违了的笑脸,喇嘛僧侣们对空吹响了喇叭和长号。
洛桑丹增大喇嘛跪倒在雨水四溅的沙地上,面向东方,口中不停地念叨:“佛啊——”大雨下了足足两个时辰,水车已全部装满,圆鼓鼓的水桶闪烁着诱人的光亮。大小牲畜泡进水里,欢快地打滚喷鼻。人们回味着那种突然降临的美妙感觉,并为时间太短而感到遗憾。太阳升起来了,尽管天气仍和往常一样燥热,但自从被迫进入沙漠后,人和牲畜第一次睡了个安稳觉。
夜幕降临后,东归大军离开楚河两岸的临时营地,重新开始行进。有了水的滋润,人和牲畜又都重新获得了信心和活力。一连几天,队伍不停地向前推进着。
又过了十几天,土尔扈特人终于接近了克帕克达拉北部边缘地带。当他们到达这里时,刚刚燃起的激情又在一点一点地消退,居住在这里的牧人已全部撤走了。他们破坏了所有的泉眼,放火烧毁了所有的草地。显然,他们不想让土尔扈特人轻松踏过这片草原。备受捉弄的土尔扈特人怀着无比悲愤的心情,不得不重又向南,去寻找救命的牧草和泉水。
哈萨克人一直像恶魔一样一路尾随着他们,他们把主要目标盯在了土尔扈特人的食物和水上,有时仅仅为了争夺一小皮袋水,交战双方均是头破血流,鼻青脸肿,搭进十数条性命。
怨恨和不满的情绪重又在部族中蔓延开来,一时谣诼四起,流语满天,有言汗王丧失理智者,有言亲王欲借机夺权者,有言宰桑们与敌人暗中串通者。在这种怨恨情绪的煽动下,人们差不多要造反了,强烈要求改变行军路线,沿着塔拉斯河进入中国,否则,他们将重新返回伏尔加河草原!在劝阻说服均告无效的情况下,为了遏制住汹汹民怨,防止更大的暴乱在迁徙大军中猝然爆发,渥巴锡不得不硬着头皮下达了沿塔拉斯河行军的命令。然而非常不幸的是,这一盲目的行军使他们付出了更为惨重的代价。土尔扈特人在这里遇到了比他们更为剽悍的部族,这些部族在人数上占有绝对的优势。一场快速而死伤惨重的战斗,使土尔扈特许多身经百战的优秀战士血染沙场,永远留在了这块蛮荒的土地上。
东归大军不得不重新撤走,再次北上进入沙漠。他们已万念俱灰,机械地向前行走。几乎所有的人都知道,敌人是想从南北两面夹击,把他们拖死、困死、累死、渴死在火一样的沙漠里。水车已全部空了,只有极少数人的皮口袋里还贮存着最后一点水,以便用在最艰难最需要的关口。为了能够活着并坚持到最后一刻,踏上故乡的土地,不到生死攸关的危急时刻,他们绝不舍得动用这一点金子般宝贵的水。
形似火炉一样的太阳烧烤着东归大军。人们在痛苦的煎熬中无声无息地死去。牲畜中,只有极少数仍在顽强地活着。那些长途奔袭的哈萨克人也陷入了土尔扈特人同样的命运。双方都扔掉了手中的长枪,因为弹药已消耗殆尽,无从补给,枪支反而成为一种负担。现在只能靠近战,靠刀剑匕首进行肉搏。无论是谁想活下来,都必须先将对手杀死,然后再咬断他的喉管,去吮吸他的鲜血,补充生命的能量,以缓解暂时的干渴……由于干渴和精力耗尽,土尔扈特护卫部队中不断有人死去。许多马倒毙在沙漠中,眼睛里还带有乞求的神色。此时的战士们再也顾不上许多了,用刀割开战马的脉管,拼死吸吮殷红的鲜血。在这些鲜血的刺激下,他们的性情逐渐变得狂暴,变得歇斯底里,常常不服从命令,无缘无故地大喊大叫,向着火红的太阳投掷长矛,漫无边际地朝远处狂奔。在这种疯狂而无序的状态下,权威的声音已不再权威,纪律和秩序已荡然无存。所有的人或四处窜动,或闭目等死,哀号啼哭之声此起彼伏,像瘟疫一样在整个迁徙大军中疯狂地涌动。
狗和哈萨克人同时疯了。狗儿龇牙咧嘴、成群结队地离开队伍,漫无边际地四处狂吠,有的窜进畜群,对着牛、羊、驼、马疯狂地撕咬,有的相互追逐撒打,滚成一团,有的对主人直接发起攻击;哈萨克人为同样的恐怖所追逐,已不再躲闪,他们干脆直接冲进东归大军行列,一面疯狂地抢掠食物和水,一面砍杀着,或者被人所砍杀。到后来,他们竟不可思议地成为东归大军中的一部分,驱不散,赶不走,大有同土尔扈特人共度生死、同归于尽之势。
东归大军就这样朝着沙喇伯勒北界跌跌撞撞地走着,昏昏沉沉的头脑变得麻木而迟钝。他们已不再理会死亡的威胁,对一切惨景熟视无睹。当牲畜磕磕碰碰、精疲力竭地扑倒在地时,他们就把它们连同大车一起扔下,许多死了的牲畜还原封不动地套在被丢弃的大车上,然后被风沙慢慢地覆盖、吞噬,变成一个又一个浑圆的沙包土墩。
炎热、饥渴、疲劳和无休止的大批宰杀,使得畜群的数量急剧减少,已经降到了部落应有的最低水准线以下,干渴与饥饿的威胁一天比一天严峻。
但越是濒临死亡,生存的意识就越加强烈。仿佛生命总是站在两个极端——要么脆弱得一触即溃,要么不可思议的顽强。土尔扈特人以其部族顽强的无畏精神,在死亡线上做着最后的挣扎。他们继续挑开牲畜的动脉吸吮血浆,吞食丢弃在沙地上的死畜腐肉,以填塞火烧火燎的饥肠。
瘟疫终于降临了。人畜在一批批倒下,一个又一个的和迅在快速消失。
哈萨克人也不见了,侥幸存活下来的也大都嘴唇发紫,七窍流血,站立不起。事实上根本不用土尔扈特人动手,他们也不可能活着走出这片沙漠了。
汗王的小女儿雅娜也染上了这可怕的瘟疫,高热不退,四肢无力,一直昏迷不醒。喇嘛、巫师们轮流诵经祈祷,乞求神佑,但一切无济于事。雅娜的病情越来越重。
渥巴锡心情异常沉重,苍老憔悴的脸上愁云密布。他为孩子的病情担忧,更为整个部族的前途与生存牵肠挂肚,烦躁不安中,他彻夜难眠,急切地等待着来自东方的消息。几天前,他派出使者带着他的亲笔信,前往中国边界,向乾隆皇帝报告土尔扈特举族东归之事,以期得到朝廷的接纳和安置。现在,越是接近中国,濒临故土,他越是忧心忡忡。一切都神秘莫测,不知使者是否安全到达,不知朝廷对于部族万里回归的一片赤诚将作出何种回应?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吐出心中的忧闷和焦躁。遥望东方,隐约可见一抹淡淡的云雾,水汽若隐若现,如果不是出现幻影,前面应该就是传说中的巴尔喀什湖。对于饥渴疲惫的土尔扈特人来说,这是生命与希望之湖——尽管部族活下来的只有七八万人。
土尔扈特人依旧在沙漠的尽头艰难地跋涉着,一寸一寸向前移动。一个顽强的信念不断在心头涌动:前面就是巴尔喀什湖,前面就是神秘的故国,前面就是他们活下来的希望!当先头部队爬上沙漠尽头一道绵亘数十里的沙梁时,眼前禁不住为之一亮,奇迹突然出现了——一条大河奔腾而来,将大量的淡水倾注在巴尔喀什湖中,湖水因之明净湛蓝。成群成群的鸥鸟张开双翅,掠过水面,然后呼啸着飞上天空,再盘旋而下,清亮的嘶鸣在空中回荡不绝。
所有的人都默默无语,所有的人都睁大眼睛,后面的人陆续涌上来,人群越聚越多,但没有人敢跨前一步,人们唯恐这是幻觉。队伍中一片可怕的沉寂。
突然,不知谁兴奋地大叫一声,“扑通”跳进湖中。刹那间,人群如梦惊醒,发出雷鸣般的呼喊,不顾一切地向湖中冲去。
整个部族一片哗然,一片大乱。牲畜挤成一团,狂蹦乱叫;大车东倒西歪,横七竖八;人群摇晃着,滚动着,嘶叫着,近似疯狂地、歇斯底里地向湖中扑去。一瞬间,牲畜、大车和人汇集的巨流覆盖了通往湖岸的斜坡,塞满了宽阔平坦的谷地。
就在这时,汗王渥巴锡的篷车中传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号哭声,最后一刻,渥巴锡的小女儿雅娜终于未能看到祖先们曾经生活过的神秘的故土,就永远永远闭上了眼睛。
巴尔喀什湖明净湛蓝的湖水,洗去了土尔扈特东归大军的万里征尘,滋润了他们焦渴冒火的喉咙,灌满了万千干枯欲裂的胃囊。经过一番近似疯狂的补偿之后,生命的活力又重新回到了他们的身上。
当夕阳西下,火红的晚霞弥漫长天的时候,土尔扈特人已经重新套好大车,骑上战马,准备做最后的跋涉。
渥巴锡刨开湿润的沙土,亲手掩埋了女儿,然后站起身来,一步步向东方走去。
在他背后,是历经万里跋涉,从狂风冰雪、泥沼大漠以及俄国人的枪弹刀矛中顽强存活下来的土尔扈特战士和人民。他们紧紧跟随着曾与自己一起出生入死、患难与共的汗王,经受了血与火的生死劫难,跨越一个又一个生命的禁区,以近十万人的惨重代价,终于来到了伊犁河边,来到了令他们魂牵梦萦的故土!人群之中,有人双膝跪下,面向东方深深叩拜,有人轻声饮泣,有人欲哭无泪。最后,终于呼天抢地,瞬间爆发出一片悲恸的浪潮……
叶落归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