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远在异国他乡的土尔扈特人,以其恢宏的气魄与胆略,义无反顾的决心与勇气,踏上了回归祖国的漫漫行程,用无数的血肉之躯和血火弓刀的惨烈厮杀,书写了部族乃至整个人类近代史上最为悲壮、最为辉煌的一页!这一天,土尔扈特人永远不能忘却,永远值得回味!大规模的迁徙在土尔扈特人的生活中习以为常。他们每年都有两次转场,一次是从夏牧场迁到冬牧场,另一次是从冬牧场迁回夏牧场。对于一个游牧民族来说,宿营地总是随着畜群在牧场上不断移动而移动。所以,迁徙大军无论怎样的庞杂混乱,总能从容不迫地自行调整,使每个和迅最终按照牲畜、人和车辆的顺序排列。而这种排列的不断重复,使得一个和迅又一个和迅、一个爱玛克又一个爱玛克、一个兀鲁思又一个兀鲁思,形成一股铺天盖地、气吞山河的大潮,以无可阻挡的磅礴气势向前滚涌而去。
就在这时,密集的枪声从队伍后面源源不断地响起。俄国人追上来了。
奉命前来增援的杜丁大尉,率领一营骑兵与哥萨克骑兵会合后,即兵分两路,从左右两翼迅速包围了渥巴锡汗行幄所在地。基申斯科夫的如意算盘是,即使不能扣押渥巴锡作为谈判的筹码,必要时也要将其一举击毙,使土尔扈特迁徙大军群龙无首,然后各个击破。
但是,这毕竟是基申斯科夫一厢情愿的臆想,土尔扈特人远没有他所想象的那样低能。当俄国人从左右两翼形成对可汗行幄的包围圈后,立即感觉到情势不妙——他们遭到了土尔扈特人的反包围!当他们意识到身处的险境并想抽身撤退时,土尔扈特人已经不给他们任何机会了。一场残酷的混战过后,哥萨克骑兵全部成为土尔扈特人的刀下之鬼,杜丁本人也被舍楞一剑刺死。
行进途中,迁徙大军形成三支主要纵队,每支纵队排列着无数的和迅和爱玛克。
中央纵队宽约五十里,从头至尾长约一百五十里,由汗王庞大的兀鲁思和属下几个小兀鲁思组成,渥巴锡统一指挥。纵队后面,是为部族殿后的巴木巴尔亲王的三个兀鲁思。中央纵队的南北两侧,分别是多尔济亲王和舍楞台吉指挥的左右两翼纵队。它们和中央纵队一样,包括许多和迅和爱玛克,一旦展开,同样长达百余里。而两翼和中央纵队之间,各自留着一条十里宽的军事通道,以便于通信联络和部队调动。
纵队前方数十里,行进着由一万名土尔扈特骑兵组成的前卫部队,两侧和队尾也有精悍的分遣队。他们全副武装,护卫着这支由十七万人、四十万匹马、近五百万头牛羊和四万多条狗组成的迁徙大军。
几乎就在同时,阿斯特拉罕总督贝克托夫正乘坐着雪橇,日夜兼程,十万火急地向彼得堡驶去。他要将土尔扈特人举族迁徙这一惊天的消息,亲自向女皇汇报!土尔扈特人的厄运降临了——
血祭查干·萨拉
经过连续五天的急行军,土尔扈特迁徙大军已经到达伏尔加河至雅伊克河之间大约三分之一处,除了遇到几次盗马贼外,尚未遭遇任何拦截与袭扰。显然是因为部族行动迅速,俄国人还来不及作出反应。但是,消息迟早会传出,俄国军队迟早会来临,所有的人都有这种预感。
俄国人在此自西向东共设有三条军事要塞线:第一条在伏尔加河两岸;第二条在雅伊克河东西;第三条在北面的托波尔斯克一线。土尔扈特人现处在第一、二条要塞线之间,如果俄国人突然发动攻击,迁徙大军随时都可能受到挤压、夹击和围困。但如果大军强渡雅伊克河,这两条要塞线就被扔在了背后,而第三条要塞线由于相隔太远,暂时还不会对土尔扈特人构成任何威胁。
按照军事会议形成的决定,渥巴锡下令先遣部队围困行军途中的几个要塞,切断他们与奥伦堡方面的联系,以确保迁徙大军安全渡过雅伊克河。同时,又派巴木巴尔亲王和舍楞台吉各率三千骑兵和一门大炮,兵分两路,从南北两侧围困库拉金纳要塞,以防止敌人逃往奥伦堡,向驻守在北面的省守备队求援。又下令对附近三座军事要塞严密监视,一旦俄国人出击,聚而歼之。
库拉金纳军事要塞被削平后,通道大开。又经过三天的急行军,十七万迁徙大军终于全部到达雅伊克河西岸。
汗王下令就地宿营,明日一早渡河。
队伍自动前后靠拢,两翼散开,沿河上下一字排列近百里。这是游牧部族世代相传的习惯,齐头并进,以便尽量缩短渡河时间。
朦胧的月光下,遥遥可见篷帐、车辆和人畜组成的迁徙大军遍布雅伊克河辽阔的西岸。篝火一堆一堆生了起来。上万簇火焰映红了天空和雪地,空气中飘浮着扑鼻的肉香和诱人的奶油味。偶尔几声犬吠,引起畜群一阵骚动,但很快平静下来,只闻低沉悠扬的蒙古歌谣在夜空中回荡。
这是土尔扈特人离开伏尔加河东岸之后的第八个晚上。
次日,照例是铜炮的轰响和悠长的号角迎来黎明,篝火已经熄灭,青烟随风飘散。在喇嘛们的鼓乐和赞歌声中,土尔扈特迁徙大军以左右百里的宽度,同时横渡雅伊克河。
一开始,前面的人还十分小心,扶着车辆,牵着马匹,驱赶着畜群,颤颤巍巍,担心冰层断裂,陷落河中。后来胆子越来越大,干脆既不下车,也不下马,扬鞭催赶,策马而过。远远望去,如怒海狂飙,山洪暴泄,前无阻挡,后无尽头。畜声、人声、马蹄声交织在一起,在雅伊克河上空轰鸣不绝。
太阳渐渐升高,渡河大军还在继续。当汗王渥巴锡策马登上雅伊克河东岸时,先头渡河的土尔扈特人早已行进在亚细亚广阔无垠的土地上了。
这就是令土尔扈特人魂牵梦萦的亚洲土地,虽然仍在异国他乡,但它毕竟连接着故土,连接着遥远而神秘的东方。这是一片陌生而熟悉的土地,一片充满荆棘与光明的土地,这块土地上充满着自由、希望、挑战和机遇。从今天,从这里开始,渥巴锡汗和他的部族将一步一步跨越这片吉凶未卜的土地,去寻找他们的阳光、空气和水——还有他们的根!大军渡河完毕,渥巴锡命令所有的大炮沿雅伊克河东岸一字排开,对准那片生活了将近一个半世纪的土地开炮!——永别了,欧罗巴!雅伊克河炮声隆隆之际,一身冰碴尘土、人鬼莫辨的贝格托夫终于赶赴圣彼得堡。当他断断续续将伏尔加河东岸土尔扈特人举族东徙的消息告知女皇时,女皇勃然大怒。她没有料到她的大臣和将军们竟然如此麻木无知,竟然让土尔扈特整个部族在她最信任的奴仆的鼻尖下举行暴动并逃出神圣的俄罗斯国境,从而使罗曼诺夫家族和头戴彼得大帝王冠的守护神鹰,蒙上了永不磨灭的耻辱!女皇急令奥伦堡总督菜茵斯多尔普和军团指挥达维多夫少将派重兵截击;派鲁本堡将军率领哥萨克和喀拉喀尔帕克人组成骑兵团紧紧尾追;又指使哈萨克小帐首领努尔阿里联合巴什基尔人对土尔扈特迁徙大军发动袭击。
同时,女皇下令对西岸的土尔扈特人严加防范,对有可能追随渥巴锡渡河东返者格杀勿论!至此,女皇犹不解恨,一纸手令将基申斯科夫逮捕归案,终生囚禁。这位对女皇忠心耿耿而又刚愎自用的驻土尔扈特特使,历经漫长的囚禁后,最终瘐死彼得堡狱中。
女皇旨令下达后,俄国军队迅速集结,从前后左右四个方向,向土尔扈特迁徙大军疯狂扑来!最初的兴奋过后,土尔扈特人终于感到了一种莫名的恐惧——女皇是决不会饶恕他们的,更不会让他们从俄国人的眼皮底下轻松溜掉。踏上亚洲的土地后,这种恐惧感越来越强烈,总感到死神就像一只巨大的兀鹰,紧紧追随着他们,随时随地都可能伸出利爪,向他们扑来。行进的途中,他们总是不断地侧着身子,一面张望来路,看看是不是有来自伏尔加河要塞的追兵;一面注视着北面,担心雅伊克河上游的哥萨克守备队对他们突然发动攻击。
但是,随着“查干·萨拉”之夜的到来,这种恐惧感终于消融于无形了。
土尔扈特人的“查干·萨拉”之夜,相当于汉族的大年三十之夜。在土尔扈特人的所有节日中,这个节日值得特别庆贺,值得彻夜狂欢。
各个和迅的空地上燃起了篝火,人们聚集在周围,映得通红的脸上洋溢着兴奋的神采,不时传出欢乐的笑声和嘈杂声。一些临时搭建的寺庙毡房门敞开着,透过火光的映照可以看出,毡房内壁已悬挂起彩色的卷轴和花毯,正面设有祭坛。祭坛上层供着佛像,下面摆满了供品。喇嘛们穿着鲜艳的衣袍,分坐祭坛两侧,演奏着一种肃穆中略带几分忧郁的音乐。在这个盛大的节日里,他们几乎拿出了所有用于颂赞的法器,为土尔扈特人诵经祈祷,祝福善男信女们辞别旧岁,迎接满怀希望的新的一年。
汗王行幄的临时驻地,人们已为渥巴锡和他的家人架起了三座里外相通的宽大毡房。侍卫亲兵们、男女仆人们进进出出,一派繁忙景象。毡房外面的空地上燃起了几堆大火,厨师们正在烹制全牲,噬噬的声音爆豆似地响起,诱人的香味顿时弥漫开来。
“查干——萨拉!”不知是谁突然高喊了一声。刹那间,各个和迅瞬间爆发出一片狂热的喧哗声。锣鼓钹镲、号角喇叭以旋风般的节奏和杂乱的喧嚣充满了午夜的天空。牲畜惊乍的嘶鸣声和着人群兴奋的叫喊声一齐汇人这一声浪。整个营地一片沸腾。
欢快的歌舞表演开始了。
孩子们成群结队在营地里走来走去,嘴里唱着年节的赞歌,一边摇晃着身子,一边跺着脚,跳起古老的蒙古舞蹈,挂在绿色衣袍上的铃铛佩物叮当作响,仿佛在为他们伴奏。歌声无忧无虑,充满了甜蜜与向往。偶尔几个流动表演的小丑,在人群中跳跃翻腾,做着各种滑稽动作,逗起人群一片欢笑。按照节日的风俗,人们从一个毡房走到另一个毡房,相互拜年祝贺。暖烘烘的毡房里,洋溢着一派节日的喜气。-最为热闹的还属汗王的毡房。鼓乐声中,男人们席地而坐,女人们翩翩起舞,美妙的身姿在火光中摇曳着,旋转着。宴席中央,渥巴锡汗高兴地对大家微笑着,不时转过身子,与身边的多尔济、舍楞和巴木巴尔说些什么。
不一会儿,烹制好的全牲抬了上来,汗王站起身来,举碗为新年祈祷,为部族祝福。女仆们来来往往,不停地为客人斟酒。随着年宴高潮的到来,鼓乐声更加激越了。
年节之夜的通宵宴乐,驱散了人们旅途的劳顿和对未来的种种忧虑,直闹腾到东方发白,才三五成群地散去。然而乐极生悲,尚沉浸在年夜欢乐之中的土尔扈特人永远不会想到,就在此时此刻,就在这个美妙而又转瞬即逝的“查干·萨拉”之夜,巨大的灾难即将降临了。
一直在暗中尾随、由哈萨克和巴什基尔人组成的联合大军,无声无息地向他们逼来,并迅速对右翼纵队分散的两个小兀鲁思形成合围之势。随着一个十分明显的信号,两万余名沙俄联军同时向土尔扈特右翼的两个临时营地发动了突然袭击!联军首领哈木在其主子努尔阿里的唆使下,煽动部族与巴什基尔人联手,一路尾随土尔扈特迁徙大军,并不断派出探马暗哨,反复进行侦察。但苦于土尔扈特人防范严密,一直没有机会下手。“查干·萨拉”之夜的通宵宴饮和土尔扈特人不断增长的麻痹轻敌情绪,终于给了敌人以可乘之机。
欢闹了一夜刚刚进入梦乡的土尔扈特人惊醒过来,见敌人自天而降,顿时人喊马嘶,陷入一片慌乱中。正在附近巡逻的宰桑达尔札见敌人来势凶猛,情况万分危急,立即组织反击,同时派人火速向汗王报告,请求增援。
刚刚卸下武装的土尔扈特战士重又披挂上马,按战斗序列驰往各自的防地。蒙咙的星光下,偌大的临时营地外围,分别由土尔扈特骑兵和沙俄联军组成了两道长长的不断涌动的城墙,一道往里挤压,一道向外扩张。战马嘶鸣,兵器脱手,呼天抢地之声不绝于耳。两道城墙不时扭结、断裂和倾塌,瞬间又疾风般地填补和修复。达尔札手中舞动着猩红的长剑,指挥三干土尔扈特骑兵,顽强抵抗着数倍于己的敌人的凶猛攻击。
达尔札曾随汗王渥巴锡参加过俄土战争,有着丰富的实战经验。他采用的这种外围御敌、重点增援的战术,一是为了御敌于门外,尽可能减少部族生命财产的损失,二是为了拖延时间,等待援兵。这种御敌与拖延兼有的战术产生了良好的效果,战斗进行了将近一个时辰,无论敌人怎样拼力突击,始终未能冲破由三干土尔扈特骑兵组成的防御圈。
精明的哈木见久突不进,料定土尔扈特人必是在等待增援,于是改变战术,集中兵力,强攻一点。结果由于土尔扈特人营地分散,战线太长,一时无法收拢,尽管有三千勇士顽强支撑,终因寡不敌众,防线瞬间被哈木率领的联合大军突破。
沙俄联军突入营地后,兵分两路,同时向土尔扈特人发动攻击。达尔札率领的三千骑兵腹背受敌,伤亡惨重,渐渐力不能支,遂被联军分割包围,各自为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