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渥巴锡一再强调要严格保守这一关乎全族命运的机密,但这毕竟是一个举族东迁的大动作,而且人多嘴杂,终究还是露出了蛛丝马迹,走漏了风声。
阿斯特拉罕总督贝格托夫以灵敏的嗅觉,最先侦察到了土尔扈特部决定东归的消息,立即以最快的速度向女皇递交了这一重要情报,女皇将信将疑,又将此报告转交给驻土尔扈特部的特使基申斯科夫,令他进一步侦察并密切监视土尔扈特人的动向。
基申斯科夫极端蔑视土尔扈特人,而且与贝格托夫一向不和,认为这位总督大人是在故意夸大事态,制造混乱,以便向女皇表功邀赏。他压根儿也不相信在俄国人的强大压力和严密监视下,土尔扈特人竟敢不辞而别,偷偷溜掉。他特地来到大汗行幄,浑身充满酒气,以令人厌恶的骄横傲慢姿态对渥巴锡说道:“虽然我为这些谣言感到可笑,但我还是提醒你,你最好还是老实一点,做事不要太出格。因为,可汗!你只是一只用链子锁住的熊,赶到哪儿就到哪儿,而不是想到哪儿就到哪儿!”言毕,扬长而去。
这位凭着沙俄军人的愚忠平步青云的特使,向来刚愎自用,他不仅不相信贝格托夫的报告,而且嘲笑总督大人是个胆小鬼。他向女皇一口保证绝无此事,使俄国当局也认为贝格托夫的情报是无中生有,缺乏根据。
基申斯科夫的傲慢与自负,为土尔扈特人赢取了宝贵的时间。
乘沙俄政府尚未判明真相之机,土尔扈特人加紧进行着东迁的工作。他们心中既兴奋又感到沉重,一切刚刚开始,吉凶未卜,不仅要提防哥萨克士兵的突然袭击,还要时刻警惕女皇豢养的“鹰犬”。毕竟,他们有过惨痛的教训——早在1767年,渥巴锡就曾酝酿东归。但是,由于和硕特领主扎木杨的告密,结果功亏一篑,未能成行。
扎木杨因与渥巴锡之父敦罗布喇什互娶对方姊妹而联姻,可谓门当户对,亲上加亲。不料就在其妻达那拉死后,扎木杨竟听信后妻之谗言,无端歧视达那拉所生之子色克色那。由于不堪忍受父亲和继母的虐待,色克色那便向表兄渥巴锡求援。渥巴锡好言相劝,谁知扎木杨却小肚鸡肠,心怀不满,两人从此产生怨恨。由于有了这层过节,所以当扎木杨暗中窥测到渥巴锡计划东归的动向时,连续五次给阿斯特拉罕总督贝格托夫写信,密告渥巴锡暗中谋反,伺机东渡雅伊克河返回中国。
但是,由于二人之间的矛盾人所共知,扎木杨的一片忠心并没有引起沙俄当局的赏识,以为他不过是出于报复,泄泄私愤而已。贝格托夫虽然疑心重重,但此时已被解除兼管土尔扈特事务的职权并由基申斯科夫取而代之,不便直接过问。
渥巴锡巧妙地利用了基申斯科夫和贝格托夫的矛盾。一方面与基申斯科夫周旋,极力向沙皇政府申诉,切望当局派人明察;另一方面,亲率军队奔赴高加索,参加俄土战争,借以麻痹俄国人。果然,俄国政府在一份诏令中声明:所谓的谋反、东归之事纯属子虚乌有,对土尔扈特人所持的一切猜疑,都要归罪于扎木杨领主玩弄权术。
胆敢戏弄女皇,扎木杨的下场可想而知。
现在,在这关键时刻,渥巴锡更不敢存有丝毫的懈怠与疏忽。他表面镇定自若,带着一群侍卫出外打猎,并将猎到的黄羊野兔,派人送给基申斯科夫,但心中却翻江倒海,一刻也没有平静过。他暗中命多尔济亲王、舍楞台吉和巴木巴尔等严加督促,日夜不停地修整车辆,捆扎篷毡,清理杂物,加紧进行出发前的准备工作。同时派出暗哨探马,监视俄军要塞,并随时保持与伏尔加河西岸各个和迅的联系。
历经一个多月的暗中筹备,土尔扈特的所有军队在黑雅尔河与阿斯特拉罕之间的伏尔加河东岸集结。这是抢在俄国人之前,顺利实施东归计划中一个重要军事步骤。
为了蒙蔽俄国人,渥巴锡亲自致函基申斯科夫,解释这次军队集结的原因:“哈萨克觊觎我部久矣!近闻彼又集结人马,环我而视,盖欲乘我不备,假以行动。迫此情势,我欲整饬所部,便于随时调遣,以应突袭之急。谨恳阁下体恤。”“神经过敏!”基申斯科夫将函件一扔,猛灌了一杯伏特加酒。但这毕竟是一次大的军事集结,他担心土尔扈特人真闹出什么乱子来,于是派人把杜丁大尉传来,令他率部严密监视土尔扈特军队的动向。
军队在伏尔加河东岸集结后,渥巴锡几乎每天都要策马来到河边,看似信马由缰,四处赏景,实则在暗中察看水情。
这天晚上,渥巴锡又来到了伏尔加河东岸。要在往年,这个季节应是整个冬天最为寒冷的时候,冰天雪地,呵气成冰,河流冰封。不料今年冬暖,从里海方向刮来的东南风似乎还带着波斯北部的湿热和卡拉库姆沙漠秋日的余温,竟然感觉不到严冬的到来。尽管已进入1771年1月,但伏尔加河上只是象征性地漂浮着一层薄冰。
“要是有一场西北风就好了。”侍卫长巴图鲁在一边说道。
渥巴锡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摇摇头,没有回答,只是用忧郁的目光遥望着伏尔加河西岸。
突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而近,一名侍卫飞马来报:“汗王,俄国人开始行动了,基申斯科夫已令杜丁大尉率部向两岸集结,多尔济亲王请示下一步行动!”渥巴锡再次将目光投向西岸,沉默良久,终于痛下决心:“情势危急,不能再等西岸的一万多户部民了。立即传令各位台吉宰桑,明天全体集合!”经过一夜的紧张忙碌,1月4日清晨时分,伏尔加河东岸土尔扈特部的所有男女老幼,依次按照各个和迅、爱玛克和兀鲁思的序列,骑马驾车,驱赶着牛羊,源源不断地向集合地涌去。一时人喊马嘶,尘土飞扬,其势如山洪暴发,狂飙天降。
两个时辰过后,整个部族集结完毕。黑压压的队伍中央,矗立着一座临时搭建的高台。高台周围,悬挂着蓝、白、红、黄、绿五色彩旗,旗上绣有龙、凤、狮、虎、马五雄图案,九游日月大纛在晴空中迎风飘扬。渥巴锡头戴银白汗冠,身穿黄色锦袍,手扶宝剑玉柄,立于高台之上。在他身后,依次站立着曾参加维特梁卡秘会的策伯克多尔济、舍楞台吉、达什敦杜克、巴木巴尔和大喇嘛洛桑丹增。一个个神情肃穆,状若石雕。
渥巴锡眼见人畜攒动,沸沸扬扬,于是高举喇叭筒,大声喊道:“我厄鲁特蒙古土尔扈特部全体子民们,兄弟姐妹们——”这一高亢的声音,借助台下呈辐射形的四队传令兵手持的大号喇叭筒,依次传向四面八方,跌宕起伏,余音不绝。
台下终于安静下来。
“今天,我不得不宣布一项关乎全族的重大决定——”面对无边无际的族众,渥巴锡心潮澎湃,气血滚涌,但他极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平静地说道:“我们土尔扈特人不得不离开生活了一百四十多年的伏尔加河,回归我们祖先的国度去了!这条美丽的河流曾经滋润养育了我们几代人,为我们洗去风尘,解去烦忧,赐予我们青春、健康和生命。但是——今天,我们却要和这条生命的河流告别了!不是我们土尔扈特人无情无义,冷血无情,实在是这条大河再也无力庇佑和养育我们了——”人群一片肃静,只偶尔响起骡马的喷鼻声和羊羔的咩咩声。汗王的声音仍在继续:“俄国人将我们当作奴隶的种族,从来就不给我们自由和生存的权力,还强迫我们改信他们的东正教。现在,女皇又下达命令,要我把儿子和三百名贵族子弟送到彼得堡作为人质,还要我挑选一万名土尔扈特骑兵参加莫兹多克军团。这是借征战为名,对我暗行灭族之计,以我土尔扈特人的血肉,去修筑俄国人的长城!回想自先祖迁居伏尔加河以来,俄国人无时不视我土尔扈特人如草芥,百般轻蔑,随意宰割。在此野蛮国度,越来越无我土尔扈特生存之地!只有回归东土,才是我们土尔扈特人的唯一出路!”此时的多尔济亲王再也抑制不住心中的悲愤,上前几步接过汗王手中的喇叭筒:“不幸的土尔扈特人啊!请你们看一看,你们的权力在每时每刻都受到限制,你们的自由在一点一点地丧失,你们的子弟在一批一批地战死!俄国官吏像对待奴隶一样对待你们,像魔鬼一样搜刮你们,像恶狼一样吞噬你们!现在,伏尔加河、雅伊克河两岸已经布满了哥萨克,用不了多久,顿河、捷列克河和库马河也会被占领,把你们赶到没有水的荒野里去,使你们的畜群——你们生存的唯一来源毁灭殆尽!是生存,是死亡,我们的人民啊,自己去比较和挑选吧!”汗王和亲王的这番鼓动,终于达到了预定的效果。人群中响起一片嗡嗡声,从一张张绷紧的面孔、咬紧的牙关和紧攥武器缰绳的大手可以感觉出,复仇之火已在每个人的心中燃烧开来。
洛桑大喇嘛也不甘寂寞,手把佛珠,走到台前,铜钟似的嗓音霎时压住了台下无数的嘈杂之声:“我土尔扈特向来信奉释教,崇拜达赖喇嘛,但沙俄心怀叵测,对我宗教恣意辱谩,且强迫族人洗礼,改事上帝!上帝是何物?上帝实为罗刹手中的套马索!意在诱我族人背宗忘祖,臣服沙俄,以便任其割宰,分而食之!而今罗刹与我已刀兵相向,势不两立,只有东方才是太阳升起的吉祥之地。若要土尔扈特逃脱劫难,唯有回归我佛故土……”突然,人群中一阵骚乱。接着便见一个士兵骑马穿过队伍中间的空隙,飞快地来到台前,将一个捆住手脚的哥萨克士兵扔下马来,大声禀报:“汗王,杜丁大尉率领的哥萨克骑兵已对我们下手了,打死了我部数十名牧羊人,伤者无数,我们抓到了他们其中的一个!”刹那间,队伍一片大乱,杀声四起。在一片愤怒的呼喊声中,人们潮水般向前涌来,然后又在人畜车辆的阻挡下反弹回去。
“各位父老兄弟姐妹们,你们亲眼看到了吧,这就是性情残暴的俄国人,骑在我们头上的恶魔罗刹鬼!”舍楞的声音颤抖着,“嗖”地拔出宝剑,指向蓝天:“向十年征战中死在沙俄土地上的土尔扈特人的英灵起誓:为我部族的生存,明我回归东土之志,用沙俄的人头,开刀祭旗!”“回归东土——开刀祭旗!”粗犷的吼声四处扩散,形成一股强大的气流,如怒海狂飙,惊涛拍岸,席卷白雪皑皑的伏尔加河草原。
舍楞走下台来,脸色变得狰狞可怖。只见他拎起那个早已缩成一团的哥萨克士兵,寒光一闪,瞬间结束了他的性命。
开刀祭旗过后,分布于伏尔加河东岸南北几百里的土尔扈特冬季宿营地,包括十多个兀鲁思、数十个爱玛克、五千多个和迅,共三万三千余户、近十七万男女老少,都沉浸在一个觉醒了的民族的喧闹与忙乱中。
这是他们几代人生活了一百四十多年,即将告别伏尔加河草原的最后一个夜晚。几乎没有人入睡,人们冒着飘洒的雪粒和寒风,拆除了最后一批毡房、畜栏和小屋,所有长途迁徙不能携带而又易于燃烧的东西,包括一些制作精巧的房架、佛龛和柜橱,都被投进火堆里。到处烈焰升腾,沿伏尔加河东岸数百里的天空火光通明。
按照军事会议的决议,长的房椽、木杆削尖作为长矛,其余一律烧掉。
原来用作毡房墙壁和顶盖的毡子,堆放得遍地都是,准备往驮畜和大车上装载货物时使用。骆驼蹄子都已仔细包裹,背上驮的东西捆扎成一座座高高的小山。有的牲畜已经装车,并用绳索和带子捆好。宰桑们、下级军官们都骑着马,全副武装,在各个和迅之间巡视着,检查着。
远处一声炮响,预告离天亮出发只有一个时辰了!汗王率先点燃了自己的木制宫殿。刹那间,所有的村落和宿营地火光四起,人们把不能带走的物件全部砸烂,投入火中。土尔扈特人自绝后路,表明了同沙俄彻底决裂、一去不返的雄心壮志。
整个伏尔加河东岸草原上,五千多个和迅刹那间沸腾起来。一堆堆大火烧得更旺,金红色的烈焰闪耀着、跳动着,映红了伏尔加河东岸的上空。放眼望去,一片车流的世界。牝牛已经套在轭上,随时准备出发。各个和迅的长官声嘶力竭地喊叫,拼命调整着车辆的顺序,人声畜声犬吠声,震天震地,不绝于耳。
天将破晓,风停雪住,四野一片肃穆。所有的人,甚至牲畜和狗,似乎都被这无边的沉寂所震慑,一齐面向东方,一动不动地站立在泛着银光的草原上。篝火渐渐熄灭,青烟袅袅升上天空,仿佛在为这个伟大的黎明祈祷。
东方地平线上若明若暗地现出一抹长长的云带,在人们的注视中,云带渐渐稀薄、透明,由白而黄,由黄而橙,最后变得通红。所有的人都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等待那神圣庄严的一刻。
终于,一轮红日喷薄而出,照亮了东方的地平线。刹那间,喇嘛们、僧侣们敲响了锣鼓钹铙,吹起了筚篥法号,吟诵起清晨的真言。伏尔加河东岸的草原上最后一次回荡起清亮的颂歌。
渥巴锡面朝对岸双膝跪下,泪如泉涌。这位年轻的汗王心中明白,由于今冬天暖,河水不冻,西岸的一万余户部民不能东渡,将永远留在异国他乡了。佛祖保佑,保佑留在这里的五万多名土尔扈特子民吧!渥巴锡在心中默念着,伏首向西岸拜下。
黎明的炮声终于响起。早已按捺不住的迁徙大军如决堤的洪水,在伏尔加河东岸的广袤地域内,以三百多里宽的幅度向前涌去。
——这是公元1771年1月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