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之初,沙俄政府强征土尔扈特人参战,并令其冲锋在前,充当炮灰,死伤高达八万余众。为了扭转战局,沙俄竟强令土尔扈特“十六岁以上者尽行出兵”。这一切,使整个部族,包括亲王们、将军们以及广大的战士和人民,在对女皇的幻想彻底破灭之后,终于看到了俄国政府要将土尔扈特人“暗行歼灭”的险恶阴谋。面对可怕的灭族之灾,土尔扈特部无不忧惧。
于是,一个孕育了一百四十余年,几代人呕心沥血未能实现却长期深藏心中的计划,终于不得不付诸行动了。
万里东归梦
三叶扁舟无声地穿过伏尔加河上碎银般的粼粼波光,向薄雾萦绕的西岸划去。
下弦月已经升起,四外一片沉寂。偶尔一声鱼跃,月色中银光一闪,然后又悄然跌进水中,仿佛在暗示着什么。
中间船头,年轻的土尔扈特部汗王渥巴锡身披黑色斗篷,正襟危坐,两眼像一对寒光闪闪的利剑,死死地盯着对岸。
对岸是一抹若隐若现、雾气腾腾的山影。河岸下游,远远可以望见一片黑魃魃的塔楼和明明灭灭的灯火——这是俄国女皇特谕修筑的要塞,它遍布伏尔加河、雅伊克河和萨马拉河流域,像一只用铁桶和火药编织成的笼子,紧紧地圈住汗国,以便随时镇压土尔扈特人的反抗。可是,这只笼中的猛兽并不甘心于女皇为它安排的命运。或许是关得太久的缘故,它决心要捣毁笼子,舒展筋骨,然后去寻找阳光、空气和泉水,寻找自己的归宿。
渥巴锡收回目光,侧身向左右看了看。左侧船上坐着他的族弟巴木巴尔,右侧坐着舍楞台吉。夜色中,舍楞一手扶着船舷,一手按着腰中的剑柄,嵌着刀痕的脸上毫无表情,如同一尊耸立的石雕。巴木巴尔却双手握拳,紧咬牙关,仿佛在为划船的侍卫加力。两人随汗亲征,刚从高加索战场归来,来不及洗去征尘,就马不停蹄地赶来参加今夜的秘会。
——为了这个决定部族命运的夜晚,土尔扈特几代人等待了漫长的一百四十余年!半个时辰之后,渥巴锡一行终于渡过伏尔加河,到达目的地维特梁卡。
先期前来的策伯克多尔济、达什敦杜克和大喇嘛洛桑丹增早已在岸边恭候。
这是河流回旋处一座半岛式的大沙洲,三面环水,一面紧连河岸。半岛上地势起伏,水草丰茂,山坡下一溜笔直的桦树林,如同整装待发的白甲卫士。林间草地上已搭起三顶牛皮帐篷。为了不引人注目,没有架设汗家特用的自毡房,门前也没有悬挂九游日月与蓝自双色枪旗。其余人员的帐篷沿山脊分散搭设。
寒暄过后,人们陆续来到汗王的议事帐篷,渥巴锡做了个手势,制止了七嘴八舌的闲聊,然后在面前摊开一张羊皮地图,几名贴身侍卫随即撤到帐外。帐内的气氛陡然严肃起来。
秘密会议开始了!参加这次秘密会议的共有六人,除了渥巴锡和他的族侄策伯克多尔济亲王外,仅有族叔舍楞台吉、族弟巴木巴尔亲王、宰桑达什敦杜克和大喇嘛洛桑丹增。秘会的唯一议题,就是武装反对沙俄,脱离女皇的统治,率领部族东徙!东徙的决心是一致的、坚定不移的,因为整个部族再也无法忍受女皇的贪婪与残暴。然而在东徙的最终目的地这一问题上,意见发生了分歧,并且明显地分为三派。
达什敦杜克坚持迁往图尔盖地区。他指着地图说:“这一带西靠摩加德察山和雅伊克河,北有额尔齐斯河和图尔盖河,南接成海沙漠。那里有湖泊沼泽,土地肥沃,居民也不多,我们的祖先就曾经在那里放牧过,可以找到足够的牧场。而且俄国人鞭长莫及,必要时我们可以和女皇谈判,达成某种协议。何况那一带都是喀拉喀尔帕克人,根本无战斗力可言!”“事实虽然如此,但不要忘了,我们的祖先在那里放牧时,雅伊克河和额尔齐斯河一线也没有修建军事要塞。尽管女皇每餐只吃清水煮牛肉和腌黄瓜,但她吞噬异族的胃口可是好得惊人,永远不会有饱足的时候。以我们目前的势力,最好不要去招惹这条正处在发情期的母狗。”多尔济亲王明显不同意这一轻敌冒险的提议。
“可是,带着几十万人众、几百万头牲畜合族行动,毕竟不是一件小事,而且还是在冬季!”达什敦杜克仍然坚持自己的观点。
除了洛桑大喇嘛凝神端坐、手指拨动念珠没有发言外,达什敦杜克率先提出的迁往图尔盖地区的建议,遭到了其他人一致的反对。
于是,舍楞台吉提出了第二个方案:乘伊犁空虚,打回老家去,占领故土!舍楞台吉对这一方案解释道:“自乾隆二十三年准噶尔部达瓦齐和阿睦尔撒纳之乱相继平定,清政府在我会宗处伊犁分建九城,设置将军,建官莅治,开渠屯田,虽然迄今安宁,尚无叛贰,但实为建威销芒之谋。清廷兵单力薄,加上路途遥迢,军需难继;万里之地,空无一人,凭着土尔扈特十万精兵,一个回马枪杀回故地,保准据而有也。到那时,咱们既不受女皇管束,又不得罪天朝,守着阿尔泰,放牧咱们的牛羊,何乐而不为?”“族叔,事情恐怕——”巴木巴尔言及于此,见达什敦杜克直向他递眼神,恍然醒悟,话语戛然而止。谁都知道,舍楞台吉心里自有难言之隐,这方案不过是无可奈何、不得已罢了。
帐篷里一片沉默。
原来,舍楞本是土尔扈特部和鄂尔勒克的叔父卫衮察布察齐的后裔。明朝末年,和鄂尔勒克西迁伏尔加河后,舍楞一支附牧于伊犁境内,做了准噶尔台吉,并参与了达瓦齐和阿睦尔撒纳的叛乱。乾隆二十年(公元1755年),叛乱平定,诸部归降,只有舍楞逃到库克乌苏喀喇塔拉境内。乾隆二十三年(公元1758年),定边将军衮札布、副将军兆惠奉命驰剿。舍楞又逃往博罗塔拉,途中遭遇啥萨克游骑,交战之中,闻听清廷大军逼近,遂夺路而逃。途经图托罗海,欲逃奔俄罗斯,不料使者中途被哈萨克人捉杀,只好直奔阿固尔阿尔海。
舍楞一路奔逃途中,清廷副都统唐克禄和厄鲁特散秩大臣和硕齐领兵穷追不舍。追至布古什河源,清军射中舍楞从弟劳章札布,仆而擒之。舍楞诡称服罪,请求释放其弟,然后领兵归降。唐克禄疑其有诈,认为舍楞反复无常,后事难料,当以兵擒之。但和硕齐却认为大军辗转征剿,粮草难继,不如释放劳章札布,用以招降。唐克禄思虑再三,想到从此可以省却劳师之苦,避免刀兵相见,遂依言而行,前往舍楞营中受降。
唐克禄一行策马渡河,来到舍楞营前。守门兵士让随从人等下马,接着便有人手托木盘而来,盘中放着酒壶、铜碗。这是受降前的传统仪式。和硕齐持酒一饮而尽,然后大步入营。唐克禄在门外等候多时,不见和硕齐出营,却见二千余兵丁驱赶驼马而来,口称迎接清军。不料一过河岸,便骤然发起攻击,舍楞营兵也冲杀而出,渡河助战。唐克禄当场被杀,和硕齐惶急中换了衣服混入舍楞残部,但最终被清军擒拿处死。
舍楞率部驰过喀喇玛岭,经坑格尔图拉逃入俄境。清政府根据与俄罗斯签订的双方互不接受逃人的协议,命理藩院致函俄罗斯,要求俄方交还舍楞。
舍楞见势不妙,只好归附伏尔加河土尔扈特部,以寻求庇护。同行的还有舍楞从子、准噶尔台吉噶尔丹策凌之婿巴图尔乌巴什的儿子沙喇扣肯。
——这就是舍楞心中的所谓难言之隐。曾经沧海难为水,身处异国十多年,舍楞早已失却了当年的血性,“乘虚而入,抢占伊犁”,只不过是顺口说说而已,他再不愿与清廷交恶为敌,重起兵衅了。落叶总要归根啊。
“亲王,谈谈你心中的高见。”渥巴锡打破沉默,并向族侄策伯克多尔济投去鼓励的目光。
“事情再明显不过,”策伯克多尔济快人快语,“对我们土尔扈特人来说,要脱离沙俄,远离叶卡捷琳娜这条令人讨厌的母狗,唯一的出路就是举族东徙,回归天朝,以求得大皇帝的荫庇。否则,等待我们的将是可怕的灭族之灾!”亲王的话终于引起反响。一直沉默不语的大喇嘛洛桑丹增抬起头来,伸出一只手掌立于胸前,口中喃喃念道:“佛爷有旨,离开这个异教之国,回归东土吧。喳嘛呢叭咪哞……”这时,远处一声炮响,接着便隐隐传来铜锣钹镲的敲打声、海螺法号的吹奏声和喇嘛僧侣的颂歌声。鸟雀从睡梦中惊醒,在树林草丛中鸣唱飞舞。
俄国东正教堂也叮叮当当敲响了铁钟。
新的一天开始了。
渥巴锡卷起羊皮地图,宣布暂时休会。
夕阳西下。探马暗哨陆续来报:伏尔加河岸边的俄国人均无动静。那个女皇派驻土尔扈特的密使基申斯科夫终日泡在妓院里,被伏特加灌得烂醉如泥;哥萨克兵营里也终日酗酒作乐,为了女人大打出手,闹得四邻不安,鸡犬不宁——对于土尔扈特决策者来说,这是一个再好不过的消息——女皇鹰犬们的鼻子看来暂时失灵了。
入夜,秘密会议继续进行。
经过一天的思虑、比较和多方权衡,意见趋向一致,达什敦杜克自动放弃了留牧图尔盖地区的方案。只有舍楞台吉疑虑重重,未下最后的决心。
“台吉,河中的水,地上的草,’东方是我们祖先生活的故土。雄鹰飞得再高,终有落身之地呵!”多尔济亲王似乎动了感情,劝道。
“东方又怎样,那里也有豺狼,也有猛兽,只不过大小不同。”舍楞恨恨地说道,“虽然我忘不了生身的故土,可那个反复无常的朝廷,我还是不敢轻易相信。不是有一句古话,叫做‘天下乌鸦一般黑’吗?我们不要脱离虎口,又进狼窝——毕竟,这是一件关乎全族的大事啊!”“台吉,你为人耿直豪爽,勇猛无畏,草原上的人无不知晓。”渥巴锡亲手装了一袋烟,双手递给舍楞,“当年达瓦齐和阿睦尔撒纳投靠沙俄,反叛清廷,正是利用了你急于想报杀弟之仇,才把你拖上迷途,落得众叛亲离,四海无家的啊!”见舍楞仍在疑虑重重,举棋不定,渥巴锡又进一步为其宽心:“族叔,而今我等携部族,舍异域,万里迢迢回归,实乃天朝诚之所感,德之所致。即令昔有兵戎驰驱之事,然今不战而服,弗征而归,功过自有评说。大皇帝高瞻远瞩,虚怀若谷,断不会耿耿于心,究其前罪的。”“台吉不必担心,放心前行。见了大皇帝,我们替你求情,有我们的人头在,就不会少了你的脑袋。”巴木巴尔亲王拍拍舍楞的肩臂,为他鼓气。
“缘起而生,胜义谛无。”大喇嘛洛桑丹增捻动佛珠,轻声念道,“神光普照之地,将是我子孙后世绵延福祚之所,区区身名何足道哉。天赐良机,不可有失。莫恋罗刹地狱,听从佛的召唤吧!”这时,渥巴锡从怀中掏出一叠黄纸,慢慢展开,神色严肃地说道:“这是昨天上午那个泡在妓院的醉鬼基申斯科夫派人送来的女皇诏书的译件。”众人相继传看译件,无不在心中怒骂女皇心狠手毒。舍楞接过,只见译件上写道:“凡我臣民,自幼务必接受教育,研习技艺,以明达事理,通晓律令,一扫鲁钝愚顽,开化文明科学之风潮。为此,特恩准土尔扈特部渥巴锡之亲子一名及所部贵族子弟三百人,速送彼得堡入学,一应用度由所部及府库共同负担。钦此。”“狗屁钦此!”舍楞将译件愤然扔出,“这无非是借念书上学之名,行将汗王之子充当人质之实。当年汗兄萨赖亲王,不就被俄国人活活囚死在阿斯特拉罕吗?拼吧!打到彼得堡,杀他个鸡犬不宁,人仰马翻,让这条母狗闻一闻我们土尔扈特人剑上的血腥!”渥巴锡见群情一时激愤难抑,遂借机说道:“既然女皇急于赶我们走,那我们干脆给她一个面子,来他个不辞而别!女皇自以为得计,却不料正好帮助我们动员人民。在这一点上,我们可要好好谢谢女皇了。”一番波澜过后,众人皆坚定了东归之心。接下来要做的,即是按照传统仪式,断箭盟誓了。
九盏酥油灯沿帐壁摆了一圈,帐篷里一片通明。中央一架火盆,盆中火势熊熊。佛龛位置设置香炉,挂有幢、幡和华盖,华盖下竖着洛桑大喇嘛的金刚杵,杵前倒插着一把镶有九颗红宝石的玉柄短剑——这是土尔扈特汗权力的象征。短剑四周,排着六只拉古尔木碗,碗中斟满奶酒,每只碗上平放着一支孔雀翎铜镞双刃箭。
袅袅香烟中,洛桑大喇嘛躬身上前,面向幢幡,双手合十,盘膝而坐,凝神闭目,诵经祈祷。渥巴锡单腿跪于洛桑身后,其余四人分别跪于左右两侧。
诵经既毕,六人同时拿起面前的双刃铜箭,双手捧在额前,由渥巴锡带头盟誓——天、地、日、月、水、火诸神谨鉴:吾厄鲁特蒙古土尔扈特部本天朝臣民,世居荒漠,裔出前元,逐水草而居,游牧于伏河之滨。不想罗刹凶残,滋扰掳掠,无端凌辱;加之连年征伐,死伤无数,族人忧惧。
苦不堪言!为解灭族之厄,今我渥巴锡等六人秘商,定于虎年春月,合族东徙,回归故园。诸神明察,此乃军机重务,关乎族人性命,如有泄露或密告邀赏者,车裂雷劈,万箭穿心,严惩不贷!盟誓完毕,六人一齐折断箭杆,端起酒碗。渥巴锡手指蘸酒,向南一弹,接着向西、向东、向北,祭过天地诸神,这才将酒碗在众人面前环绕一周,于是六个人同时一饮而尽。
——时为公元1770年10月11日子夜时分。
一出威武悲壮的活剧从此拉开帷幕——
告别伏尔加河
按照维特梁卡六人秘会形成的决议,渥巴锡召集土尔扈特大小宰桑以及在准噶尔部贵族发动叛乱期间,陆续从中国西北边疆来到土尔扈特的厄鲁特蒙古各部首领,向他们通报了武装起义、回归中国的计划,并将目的地定在伊犁。到会的首领们惊喜异常,表示要立即整顿兵马、束载车辆、归拢牲畜,以为远行之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