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生前曾对我说,她去过的最远的地方就是确山,去那儿卖草帽。为了去那个几百里之外的地方,母亲每次都得搭乘火车。火车上的母亲老有一种错觉,觉得自己就像断了线的风筝,去了就回不来。
母亲说,要不是生活所迫,千万不要走得离家太远,人啊,就像一棵树,树的根,又能伸多远?如果她看见我如今为了生活去远方寻找出路的样子,不知道会有什么样的担心。我来自北方平原上一个美丽的小镇,第一次离开家是在18岁那年。经历了爱情和高考双重打击的我,登上了开往山东的列车,去找在油田工作的四哥。到了东营的时候,我手里已经没有1分钱了,所以也没法儿给四哥打电话,只能一路朝四哥的公司走去。从渤海吹来的温带季风,像雾一样潮湿了我的眼睛。
四哥的公司离东营市很远,我足足走了三十多里。四哥见到我时,已经认不出我来了,第一句话就是:“你是我弟弟吗?”
我没有回答他的问话,只是说:“哥,给我弄点儿吃的。”
四哥在井下作业堵水公司上班,说白了,就是处理井喷的。那段日子里我没有亲眼见过井喷,但想象得出憋在地下的石油一旦遇到了发泄的口子,将会是怎样的一种壮观景象,而且大部分的井喷还会伴随着大火。听四哥说,油田每年井喷都会死几个人。四哥为了挣更多的钱,经常主动请命到最前线去,那里最艰苦,当然也最危险。公司外面,是一望无际的芦苇荡,只要小心拨开芦苇,就会看见一个一个的抽油机,它们像小鸡啄米一样,一点头一点头地把石油从地下抽出来,通过输油管道,流向祖国的四面八方。
在四哥的安排下,我进了他们公司的堵水剂厂,这里专门生产用来处理井喷的原料。后来我才知道,这些化学原料是有毒的,在这里工作的都是来自农村的民工,像我四哥这样的正式工人是不愿意做的。我在这里刚做了两天,两只手臂就已经被这些化学药品烧出了水泡。有一个同样来自农村的朋友,刚干了几天就忍受不住辞职回家了。走的那天他很真诚地对我说,你别在这里呆了,还是走吧,你像个文化人,不应该走这条路。
四哥给了我50块钱,让我在饿的时候买点东西吃。我用这笔钱到外面的旧书摊上买了一本《史记》,又跑到商店里买了一个小收音机。
一到晚上,我不是看那些感人的历史故事,就是听收音机里带有着淡淡忧伤的歌声。
有时,我会一个人跑到外面的沼泽里,像一个迷路的诗人,看斜阳渐渐切人地面,看黑夜像缀满珍珠的被子,盖住了我年轻的眼睛。
我想起了《飘》里的主人翁斯佳丽经常梦见自己在一团大雾中没命地奔跑,后面有一个叫命运的东西在追她,她只能不停地跑,永不回头。
但是,最后她看见了一盏灯,就是这盏灯,点燃了她的全部希望,使得她能够在生存的痛苦中定下神来,暂时忘记人生中经历的无数悲欢离合。而我的灯在哪里?风卷着漫漫的芦苇荡,像是对我最真实的回答。就在这里,我长出了人生的第一根白发。
一个月后,父亲给四哥来了一封信,说是让我回去复习。我答应了。
可是当我第二次高考以失败告终时,我知道我已经无从选择了,我不得不背起行囊,开始了自己的又一次流浪。这一次,无论如何再也没有办法回头了。
来到北京是在金秋十月的一个下午。但我没有时间也没有心情去打量这个雍容华贵的城市,我在清华大学后面租了一间屋子,房间大概有10平方米,是朋友Y以前租的屋子。Y说,这是个靠自己打拼的时代,明天,你就开始自己找工作吧!
我找的第一家公司就是T保险公司,我没有文凭也没有北京户口,心里有些忐忑不安。谁料还没有经过面试,推销经理就说,你们都被录取了。随后,一个戴着眼镜的三十多岁的女人开始上课,她的嘴巴一张一合,像一只贝壳在进行着这个世界上最美丽的煽情。
讲课结束了,推销经理要我们每个人交180元作为保证金,我拒绝了。推销经理说,你不要后悔。我说我不是不想交,而是没有钱。
他鄙夷地看了我一眼说:“你没有钱来这里掺和什么?”
来北京一个月的时间里,我都在找工作。我站过金石店的柜台,帮助别人摆过地摊卖贺年卡,也去音像店里卖过vcD,当过群众演员,面试过石油公司的推销员……但是,因为这样或那样的原因,这些工作我都仅仅干了几天。记不清一个月内我买了多少招工报纸,也不知道自己往月坛人才市场跑了多少趟。这一个月里,头发像荒原里的野草一样疯狂地滋长,去理发店太贵了,脚步始终不敢迈进去,用剪刀吧,自己又剪不好。最后,在西直门一个地摊上,我让一位老人给我剃了一个平头,这是最传统最原始的理发方式。
结账的时候,老人说,5块钱。
我还是觉得贵。
我居住地不远处有一条小河,从清华大学蜿蜒而来,然后又静静地流向远方。每天早上我都要沿着小河边的柳阴路,从清华大学里面穿过,然后到城市的许多角落里找工作。上小学的时候,我的学习成绩非常好,父亲经常鼓励我说,清华大学的大门不是只为着别人开的,你也可以进去。而今天,我进来了,以另外一种方式进来了。每天夜晚,我再次穿过清华幽静的校园回到自己租住的小屋。冬天来了,我蜷起身子躲在父亲为我缝制的小被子里,想着火炉,想着暖气,想着太阳,一直到天明。
过了没多久,我找到了一份推销空气清新剂的工作。每天我都要穿上白大褂,骑上他们给我的自行车,去医院门口兜售。公司说,这种空气清新剂可以杀死空气里的病菌,对预防感冒有很好的疗效。真的吗?我怀疑。但这是生活啊,我需要弥补生存上的伤口,而另一些人需要穿上皇帝的新衣,来弥补自己心理的匮乏。
月底,我居然领到了一千多块钱的工资。当天我在一家四川饭馆结结实实地吃了一顿晚餐,除了交租房的300元钱和吃饭的费用,我甚至可以攒下七八百块钱!那天,我特意地在五道口的铁路上往前奔跑,甚至还慷慨地给了路边的一个乞丐10块钱,也许有了这10块钱,他能够三天饭食无忧了。
快乐来的时候,就尽情地享受一次吧!不管这是不是生命中的一种不怀好意的错觉。
每天太阳刚放出第一道光线的时候,从清华大学的扩音器里会如期传来一阵歌声:“在深秋的这样一个黎明,你不必怕寂寞……”声音浑厚得像一场雾,倾泻在这块古老而神秘的土地上。它提醒我:你又该起床出发了。北京的冬天对我来说,不再是倾诉孤独和寂寞的时节,我只能在漫长的道路上,用自己的脚步去丈量前方的路途。我的脚步走多远,生活的根就延伸多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