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灵魂深处爆发的革命
自春秋战国以来,当然还可以追溯到更为久远的上古,人们总是侈谈高远的理想,用善与仁义相互标尚。
而他们中的大部分,却从来不准备去实践,只用理论来粉饰其为非作歹,为纣为虐之行。
王阳明潜心圣道,却遭到无情的打击,而那些奸佞之徒肆无忌惮,心如虎狼却满口仁义。
怎样做人,怎么评判是非?尤其在那样一个是非颠倒,眼耳鼻口四处都充塞着难辨真假的信息,个人被庞杂的现实撵到一个逼仄角落的时代!
龙场悟道,使阳明彻悟:越是身处混沌的时代,越是不能以庸夫、俗子之是非为是非,而要不信邪,不怕孤立,以自己为中心,相信真理就掌握在自己手中!
心即理,需要理由吗?不需要吗?需要理由吗?不需要吗?需要理由吗?不需要吗……
不需要!天下之事虽千变万化,而皆不出于此心之一理!
王阳明有一个“段子”很有名,光荣入选人教版高中政治课本,如果你是个学习小超人,对自己要求比较高,想考个硕士研究生,历年的政治真题中还能见到它亲切的身影。
可惜,此“段子”一直都作为反面教材出现。
岩中花树。
话说唯心论代表,地主阶级文人王阳明在游览南镇时,一个朋友指着岩中花树问:若天下果无心外之物,如此花在深山中自开自落,于我心亦何相关?
王阳明道:你未看此花时,此花与你同归于寂;你来看此花时,则花的颜色一时明白起来,便知此花不在你心外。
更加猖獗的是,有证据显示,自觉于人民的封建文人王阳明还用白话诗的艺术形式公然鼓吹唯心主义:
天没有我的灵明,谁去仰他高?
地没有我的灵明,谁去俯他深?
天地万物离却我的灵明,便没有天地万物。
我的灵明离开天地万物,也没有我的灵明。
一气流通,如何间隔!
对于这一切,我只想说:放下那些教条吧。世上本没有唯心唯物,吵的人多了,也便有了唯心唯物。
忘记唯心和唯物之分,回忆你自己的那些人生体验,就能明白为什么心即理。
你以为门前的山,你不见它时,便离开了你的心。真在心外吗?
当你说它在你心外时,你已经想它,它已在你想念之中,已不是在你心外了。
在你的直接体验中,你与你所认识的对象不离,不可能有绝对离心的对象。
OK,你可以举反例,说月球的背面我没去过,没体验过,那为什么它存在于我内心?
那是因为你潜意识知道有一种可能,May Be某天人品大爆发,中了五百万,捐给NASA作研究经费,人给你培训两周,直接跟宇航员去月球参观一把,也未尝不可,虽然这种可能性很小。
也就是说,事物的存在,你必须先承认在某种条件,某种情形之下,有被你体验的可能,或体验它所产生的某种直接、间接作用的可能。如果它在任何假设之下,都不能被你体验,或被你体验到它们的作用,那你凭什么说它们存在?
离开了可体验的意义,就无所谓存在。
事物存在的意义,与可体验的意义不能脱离;事物不能离开你的心而存在,心外无物。
体验由心物两端构成,心物两端在体验中连为一体,使它们产生联系的是感觉。
望着白云,你的眼睛感觉到了。听着松涛,你的耳朵感觉到了。
为什么能感觉?
你能感觉是因为你的心能超越你的身体之所在,能突破实际空间的限制,“飞”到天上去感觉云,“跑”到山上去感觉松涛,将物质在空间中纵横排列的位置消弥于无形。
而在纯粹的感觉中,你所见到的白云,只是一团单纯的白色,你不知它是白云,亦不知它是白,因为纯粹的感觉只是突然的一感,最初无所谓是什么。
你之所以知道它叫“白云”而不是“黑土”,是因为你将当前所感之白云,与过去体验之白云联系到了一起,两相比较,得出结论。
为什么能以当前所感,融于过去?是因为你并不把现在所感固定于现在;不把过去所感固定于过去。同理,你还能结合当前预感未来,比如说家乐福的老板,听说法国总理没事找抽会见达赖喇嘛,第一反应肯定是:完了,又该被抵制了。
由此可见,心能自觉地突破时间与空间的限制,由此推彼,叶落知秋,归纳意义,贯通一切。
瓦特将蒸汽变成了蒸汽机,奥本海默将核裂变变成原子弹,这些发明之前都不存在,之所以诞生,只源于科学家能尽量扩展其所见的当前事物的意义。
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李煜看见春水不断地流,永远无尽。便把它的“永远无尽”抽离出来,同自己绵绵无期的愁思结合起来。于是,一江春水从此成了愁思无尽的象征。
因此,王阳明曰:心虽主乎一身,而实管天下之理;理虽散在万事,而实不外乎一人之心。
30 龙场悟道
当年,我来到这个最喧闹的城市里最喧闹的一所大学念书,面对纷纷绕绕的环境,错综复杂的关系,杂七杂八的价值体系,我时常感到无力,感到惶然无计。
有人信仰崩塌如癫似狂,有人随波逐流得过且过;有人守着虚幻的追求醉生梦死,有人左冲右突将池水弄得更加混浊……
大学生的脸上烙着一个时代最简略的缩影。
我辞去学生会的职务,远离人群,回到书斋,只想保持一份独立的思考。
然而,读书已不能使我心静。我终于明白,古往今来,无数英才,穷其一生,孜孜不倦地寻求的那个“道”,并不是个什么了不起的东西,只是一种精神寄托罢了,俗到极致,无非《秋菊打官司》里的一句台词:饿就是要个说法儿。
人生弹指一瞬间,不能啥也没整明白就没了不是?
此心安处是吾家。
给漂泊的心灵找一处归宿,给活着寻找一个意义。
记得那时,我经常在京通高速的天桥上驻足,举目四望。
桥下是飞驰过往的汽车,以及呼啸而来又绝尘而去的城铁列车。
风很大,可以平添悲凉。
我想起了电影《死亡诗社》,想起了梭罗的诗句:
我步入丛林,因为我希望活得有意义,我希望活得深刻。
吸取生命中所有的精华,把非生命的一切都击溃。
以免当我生命终结,发现自己从没有活过。
的确,生命的价值在于它能够拒绝庸俗,能够灿烂奔放,但也可以在随波逐流中丧失任何意义,成为行尸走肉。
人之不同,从脸上是看不出来的。
就跟我之前的置身人群和之后的置身人群截然不同一样。
在我思想最痛苦,无路可走的时候,五百年前早已有过同样心路历程的王阳明给我指明了方向。
我的困境很典型,逮书就看,遇人就侃,企图遍览群籍,无所不知。
事实证明这是不可能的。
你不可能知道英特尔和AMD这么多年来每一次竞争的内幕,你不可能了解著名游戏制作小组黑岛和汉堂到底因为什么而解散。你穷其一生也读不完北大图书馆十分之一的馆藏,你再牛我手上也有一本你肯定没有读过的书——民国三十五年正中书局出版的《王阳明之生平及其学说》(王禹卿编著)。
于是,我尝试着去向内探索。
当我的心回过头来认识它自己时,我发现心中有许多活动,精彩纷呈,波澜壮阔。这是个率真的世界,爱到深思恍惚、恨到咬牙切齿、笑到花枝乱颤、哭到草木含悲。
我爱写作,同时又觉得这种爱非常可贵,不是吗?夸张一点,是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意义非凡,如何不爱?
同理,我恨上天不公,贫富不均,却又觉得这种仇恨使我烦恼,很想摆脱这种恨,恨此恨。
我笑,我可以笑我自己为何笑得这么无聊,皮笑肉不笑。
我哭,我可以哭我自己即使哭死也无人理会,哭破嗓门无人知。
我顿时明白了,我的心可以以它自己的活动为对象,离开自己原来的活动,重新展开一个新的活动,加诸于它自己原来的活动之上。
多么奇妙!
举一反三,我可以思考我的思考,可以思考我的思考的思考的思考的思考(以下根据各自智商高低略去N个“思考”)。
于是,我发现内心的活动是由一点发轫,逐渐扩大充实,生长不息,终成参天之木!
然而奇怪的是,我似乎永远也找不到那个真正的的主观在哪里。当我反省主观时,主观已成客观;当我反省(vt)我的反省(n)时,反省(n)已成客观。于是,我觉得那个客观的自我,是由一个看不见摸不着的主观流出的,它的源头永远也无法追溯,却像永动机一样不知疲倦地延展,绘制着你内心的图谱。
心能肯定它自己,然后又否定它自己,接着再肯定另一个自己。
因此,它能将内在无穷的意念归纳整合为几种简单的概念;
它能不局限于当前所感觉的事物,而是领悟并扩充其意义;
它能联系过去,畅想未来,不囿一身,运筹千里。
心无极限。
意识到这一点,你就可以说:我不是有限的存在了。
而且,你绝对相信自己不仅仅是物质。物质只能是它自己,而不能自觉它自己。但你,却有着无穷无尽的自觉。
你不仅自觉自己,而且自觉万物。你的心就像海绵,就像黑洞,一加自觉,外在的一切都将无可避免地被吸收、同化。
但你仍不敢确信,而是深感在无穷的空间中,无尽的时间中,自我的渺小。
然则何以陆九渊就敢妄称:“我心即宇宙”?
因为事实就是:宇宙无穷无尽,心亦无穷无尽。
即使你弯腰驼背,歪瓜裂枣,你的身体也不仅仅是你在镜中所看到的那副猥琐模样。
你一呼吸,你的身体就成了天地之气循环往来的枢纽。
而充满你肺泡的那些气体搞不好就来自几十万光年以外;你呼出的一些二氧化碳分子几千年后将被一个倒霉的美女吸入。
因此,你再恶心再龌龊再卑鄙无耻下流头上长疮脚底流脓丧尽天良人神共愤,你也是独一无二,空前绝后,亘古未有,不可复制的。
宇宙没有你,就不是如斯的宇宙,这种缺失,永远无法弥补。
基督徒和科学家各执一词,解释宇宙。
是上帝创造了宇宙还是平地惊雷一声炸炸出来的?
是末日审判世界毁灭还是热力学定律注定了宇宙歇菜玩完的宿命?
从哪来的,到哪里去?你不能理解宇宙就像有时候不能理解自己。
因为追问“为什么”,所以产生痛苦。因为没有信仰,所以将“现在的自己”作为手段,将“未来的自己”作为目的,憧憬未来,盘算未来,尽失现在的意义。
你可知最终的未来只有一个——死亡。
更麻烦的是,你的手段行为在现在,人所共见。你的目的在将来,只有你知。
人人皆是如此,他人的手段行为我能看见,他人所怀的目的我一无所知。
街上行人如织,每人都有一颗心。
然而,我只能看见他们的身,他们的心对我而言都是那么的深不可测。
猜疑、不安、隔膜、逃避、孤独。
经典五段式,往复循环。
于是我们辗转努力,寻求答案:书刊、报纸、电视、网络。可惜你不知道那些隐藏在文字背后不可告人的目的,你不清楚那段影像拍摄时导演受到了哪些情绪的左右,你跟着外界的信息亦步亦趋,直到忘记自我,忘记存在,忘记需求,泯然众人。
请闭上双眼,扣开心扉,任选一个命题,溯流而上,倾听内心,尊重需要。如此,你便找到了内圣之门。
王阳明悟出“心即理”后,为了验证,抛开一切书籍,只凭记忆和深思写成了《五经臆说》。
须知当时“吃五经饭”的人比现在吃马克思饭的人还多,这个心情好了解一下《诗经》,那个郁闷了批一下《春秋》,书摊上的书端的是良莠不齐。
让这些书都见鬼去吧!
摒弃一切说法,摆脱所有窠臼,直抒“胸臆之见”,不必尽合于先贤而成的《五经臆说》,反而更合五经原旨,并且新见迭出。
不是吗?所有的经典不过是对“我心”的记载,是各人的心路历程。因此对它不能当作教条来顶礼膜拜,而是取其益者用之。
我醒了。那一刻,我站在天桥上,对着远方大喊大叫,引来无数侧目。
路人别再笑我,不是疯了,只是拨云见日,欣喜若狂。
大学里有哲学系,社科院有哲学研究所,我不知道吃阳明饭的人有多少,我只知道那一刻,我的心,与阳明之心,离得比谁都近。
五百年前的那个午夜,万籁俱静,阳明的仆人早已入睡,忽听得主人叫喊,都从梦中惊醒。众人跑到石棺跟前,但见主人欢呼雀跃,不禁面面相觑。
31 贵州讲学
雪莱说,冬天过去了,春天还会远吗?随着正德三年冬季的离去,阳明度过了龙场最艰难的岁月。
正德四年的春天,贵州提学副使(贵州省教育厅副厅长)席书来到龙冈书院考察。
席书,弘治三年进士。正嘉之际的风云人物。
风云人物咋给扔到这穷乡僻壤来搞希望工程了呢?
原来,小席同志比较正直,当年在户部员外郎(财政部副司长)任上时,云南发生了一场大地震,灾情严重,人心惶惶。
朝廷派南京刑部侍郎樊莹到云南巡视,樊莹调研的结果是,当地政府荒于政事,救灾不力,导致天灾酿成人祸,于是上疏朝廷,请求罢免玩忽职守的地方官员。
对此,席书同志有自己的看法。
他认为,云南发生天灾,责任不在云南,而在朝廷。整个国家犹如一个人体,朝廷是元气,地方是四肢,元气受到损害必将从四肢散发出来。此刻四肢出了问题,不从元气上找原因,只把四肢砍掉,是本末倒置。
小席啊小席,人小樊同志才找好替罪羊,你就把台给人拆了,这不是给领导添乱吗?一看就是基础没打牢,建议回家温习温习《左传》,领会一下什么叫“多难兴邦”。
于是,小席同志带着一套具有极高收藏价值的精装版《左传》向贵州进发。
到了贵州,小席深感当地的文化教育非常落后。俗话说,没文化真可怕,要改变严峻的现状,还是得从提高居民的文化素质抓起。
问题是贵州这地方一穷二白,哪个老师愿意到这来教书?
话说伤害人的东西有三样:烦恼,争吵,空钱包。其中最伤人的是空钱包。
席书欲哭无泪:官场不好混,办学无经费。顿时感到念了十几年书,还是幼儿园比较好混!
天上掉下个王阳明。
席书当年在京城时就知道王阳明,也知道他和湛若水一帮人天天切磋学问,撺掇着怎么成圣。感觉这帮人弄不好哪天就集体羽化登仙了,因此一直和他们保持着距离。
而且他听说王阳明一直对官方立为取材标准的朱子之学颇有微词,怕请他讲学会带坏小朋友。
可不请王阳明后果更严重,与其让小朋友被当地的小混混带坏,不如让王阳明带坏,至少还能做一个有文化的流氓。
于是,席书带着疑虑和希望,来到了龙场,见到了王阳明。
二人当年在京城时也是同僚,虽说只是见面打招呼的那种,但在这里相遇,还是倍感唏嘘。
稍事寒暄,席书就直奔主题,请教朱陆异同。
席书知道王阳明推崇陆九渊,反对朱熹,这么问说明他还是懂一些的。
他望着王阳明,等待他的黄钟大吕,侃侃而谈。
王阳明只有一句话:圣人之道,吾性自足,不必外求。
席书目瞪口呆:圣人可以不学自成?
邱如白“爱”上梅兰芳还有一个过程呢,席书一时半会又如何领悟王阳明早已思索了三十年的问题?
于是,似是而非的席书回去消化、反思。
第二天再来,王阳明举了禹和稷的事例,席书又带着感悟和迷惘回去琢磨。
如此往复四五次,席书终于豁然通达,成为阳明悟道之后第一个受教之人。
对阳明五体投地的席书从此成了祥林嫂,逢人便激动地说:圣人之道,重见于今!
回到贵阳,席书和毛应奎一道,建立了贵阳书院,广择学子,延请阳明设席讲学。
王阳明的时代到了。
当年阳明在京城讲学,风头完全被李梦阳一帮文艺青年盖过,门可罗雀。而此刻,自己却在贵阳重放异彩。人生真是福祸相依,如果不是上疏营救戴铣,便不会贬谪贵州,不贬谪贵州,便不会在这贵阳书院讲学,更不可能悟出“圣人之道,吾性自足”的千古妙得。
文章憎命达,想赢得最多必须先学会怎么输。
如果要撰写一篇获奖感言,便是感谢CCTV,感谢MTV,哦不,应该是感谢刘瑾,你打了我三十廷杖;感谢吏部文选司的同僚,你们废寝忘食,群策群力为我挑了龙场这块蛮荒之地。没有你们,我不可能悟道。
谁毁了王阳明的孤单,谁就毁了王阳明。
当然,最应该感谢的还是席书,他的知遇之恩成就了王阳明。
不要被历史故事所欺骗,伯乐相马这样的美谈之所以能流传下来正是因为它极少见,事实的真相只有一个——千里马常有,伯乐不常有。
去读读苏辙的《上枢密韩太尉书》,体会一下他挖空心思、绞尽脑汁的措辞,你就能明白,一个有才华的人,想要得到大人物的赏识,甚至是接见,都是一件多么难的事!
从这个意义上说,席书不简单,功莫大焉!
在贵阳书院的日子里,阳明以其贯通儒释道三家的学识,深刻的思想,独特的人格魅力,征服了莘莘学子,也使自己的主张和见解在贵州一带渐行流传。
阳明天生就是教育家,他的教学方式是轻松活泼的,带着学生游山玩水,随处所得,随处指教,教学相长,乐在其中。
但同时,他对学生的要求也是非常严格的。
在龙冈书院时,他就要求学生务必做到:立志,勤学,改过,责善。如今,又将这四条带到了贵阳书院。
王阳明认为,不立志就不可能勤学,不勤学志也无法成就。为人处世,不可能无过,但应有过必改。你不可能让所有人满意,但你尽量让更多的人满意。同时,不仅自己向善,还要帮助他人向善。但责人向善必须注意方法,使人乐于接受,否则便会适得其反。
在龙冈书院和贵阳书院拜阳明为师的弟子(包括席书)可以统称为“王门一期”。
32 千古奇文《瘗旅文》
夏去秋来,阳明在自己的舞台上春风化雨,一点一滴地影响着贵州的学子,早已忘了自己身处化外之地。
这天,一个来自京师的吏目,带着一仆一子途径龙场,去远方赴任。
吏目是官府中帮忙处理公文的从九品的小官,放到现在就是一个小科员。
这帮人工作压力大,工资也不高,到网上喊喊冤立刻就会遭到网友的围剿,总之是一个可悲的小角色。
而这个吏目则尤其可悲,头天晚上还在当地一个苗民家借宿,第二天中午继续赶路时就挂了,死在道旁。
吏目的儿子守在父亲尸体旁边又悲又急,无可奈何,到了傍晚也挂了。
第三天,有人回报阳明说,发现吏目的仆人也死在了山坡下面,队伍全灭。
可惜生活不是RPG,死了可以读档,可以“胜败乃兵家常事,大侠请重新来过”。
阳明得知后倍感忧伤,命两名童子去将三具尸体掩埋。
童子面露难色,不想去。
阳明感慨道:“你我三人,和吏目三人其实没什么区别啊!”
两个童子想了想,不禁潸然泪下,转身出门,去掩埋尸体。
阳明触景生情,诗人气质发作,写下了感人肺腑的千古名篇《瘗旅文》。
瘗,音同“义”,意为“埋葬”。
《古文观止》里的文章,韩愈的《祭十二郎文》不过使我感动,张溥的《五人墓碑记》无非让我眼眶湿润。而当年只身来到北京求学,第一次体味北漂的滋味时,读罢《瘗旅文》,我失声痛哭。
文言会有隔膜,然而这篇却字字泣血,读来身临其境,直刺人的心灵。
好的文章,是穿越时空的:
维正德四年秋月三日,有吏目云自京来者,不知其名氏,携一子一仆,将之任,过龙场,投宿土苗家。予从篱落间望见之,阴雨昏黑,欲就问讯北来事,不果。明早,遣人觇(查探)之,已行矣(已经离开了)。薄午(将近中午),有人自蜈蚣坡来,云:“一老人死坡下,傍两人哭之哀。”予曰:“此必吏目死矣。伤哉!”薄暮,复有人来云:“坡下死者二人,傍一人坐叹。”询其状,则其子又死矣。明早,复有人来云:“见坡下积尸三焉。”则其仆又死矣。呜呼伤哉!
念其暴骨无主,将二童子持畚、锸(挖运泥土的器具)往瘗之,二童子有难色然。予曰:“嘻!吾与尔犹彼也!”二童悯然涕下,请往。就其傍山麓为三坎,埋之。又以只鸡、饭三盂(盛事物的容器),嗟吁涕洟(鼻涕眼泪)而告之曰:“呜呼伤哉!繄(这是)何人?繄何人?吾龙场驿丞余姚王守仁也。吾与尔皆中土之产,吾不知尔郡邑(你的家乡),尔乌为乎(为什么)来为兹山之鬼乎?古者重去其乡(不轻易离开家乡),游宦不逾千里。吾以窜逐而来此,宜也。尔亦何辜乎(我是因为流放才来此地,理所应当。你又有什么罪过而非来不可呢)?闻尔官吏目耳,俸不能五斗,尔率妻子躬耕可有也,胡为乎以五斗而易尔七尺之躯?又不足,而益以尔子与仆乎?呜呼伤哉!尔诚恋兹五斗而来,则宜欣然就道,乌为乎吾昨望见尔容,蹙然(忧愁)盖不胜其忧者?夫冲冒霜露,扳援崖壁,行万峰之顶,饥渴劳顿,筋骨疲惫,而又瘴疠侵其外,忧郁攻其中,其能以无死乎(长途跋涉,劳心劳力,如何能够免于一死)?吾固知尔之必死,然不谓若是其速,又不谓尔子、尔仆,亦遽然奄忽也。皆尔自取,谓之何哉?”
“吾念尔三骨之无依而来瘗耳,乃使吾有无穷之怆(悲伤)也。呜呼伤哉!纵不尔瘗(即使我不埋你),幽崖之狐成群,阴壑之虺如车轮,亦必能葬尔于腹,不致久暴尔。尔既已无知,然吾何能为心乎(你虽已无知觉,我却无法安心)?自吾去父母乡国而来此,三年矣;历瘴毒而苟能自全,以吾未尝一日之戚戚也。今悲伤若此,是吾为尔者重,而自为者轻也,吾不宜复为尔悲矣。”(今天忽然如此悲伤,是因为你的缘故)
试想一个情景,你是一个公司的小职员,为了勉强糊口的工资,四处奔波,独自一人出差在外。
夜晚,凄风苦雨,你又疲倦又孤独,躺在床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眠。于是,你爬了起来,读到如泣如诉的《瘗旅文》,那一刻,是什么感觉?
金圣叹评:作之者固为多情,读之者能无泪下?
王阳明饱含热泪,问这个素不相识的小吏:我因为得罪了小人、触怒了天子才被贬至此,你跋山涉水到这蛮荒之地,曝尸荒野,却是为何?你的官位不过是小小吏目,俸不过五斗,却要矮下你七尺男儿之躯,并且丢开妻儿累及家仆,你何所求?何所图?
读到这,你心慌意乱,仿佛阳明是在问你自己。
你无法回答,你不知从哪里来到哪里去,不知为何停留,在哪里终止。
叶的飘零看似凄凉,但它至少还有落下的方向和归宿。像你这样无根的浮萍,人生将要如何收场,如何谢幕?
故乡,大概也早已忘记了你这个游子的面容。
你现在的处所呢?不,这不是你的家,在这里,你不过是个过客。
你熟知这个城市的广场和道路,但一切的一切都不属于你。
你心中向往的地方,那里有终年皑皑的白雪,有辽阔的原野。只有在那里,你才可以大口地呼吸,纵情地高喊,疯狂地奔跑,和羚羊一起分享落日的瑰丽与雪夜的宁静。
然而你知道,你远离了家乡,远离了梦想,回去的,大概只是那夜夜不肯入睡的魂魄罢了。
你就是那个旅人。
来龙场的路上,王阳明遇到了遭丈夫抛弃的妇人,为她作《去妇叹》,诗中只有同病相怜的悲悯。
此刻,阳明为死者作了一首挽歌,不仅有视人若己的仁人之心,更有悟道之后万物一体的博大胸襟。
连峰际天兮飞鸟不通,
游子怀乡兮莫知西东。
莫知西东兮维天则同,
异域殊方兮环海之中。
达观随寓兮奚必予宫?
绵绵的山峰连接着天边,远离家乡的游子真想家啊,不知家乡在西还是在东。不知西东啊,只有苍天相同。这异地和家乡不一样啊,但仍在四海的怀抱之中。达观而想得通的人到处是家啊,又何必只守在家乡的室宫?
33 别了 龙场
这年年底,一道吏部的公文下到贵州,擢阳明为江西吉安府庐陵县知县。
这是怎么回事,莫非刘瑾这个死太监良心发现,洗心革面了?
写在纸上的历史总是寄托着文人幼稚的想法,并不可靠。
真实的历史是,阳明贬谪龙场这段时间,没少寄诗给京城的故交,乔宇和储瓘。
诗,可以用来抒情,也可以用来自救。
乔宇是在任的户部侍郎,储罐是退休的户部侍郎、理学大师。
虽然湛若水和王阳明的关系更近,但作为一名翰林院编修,学问是有的,权力是没有的。
而两位户部侍郎官虽不小(从二品),但离权力中枢尚有一截距离。不过放心,乔宇和一个重量级人物很熟。
吏部尚书杨一清。
此人是除掉刘瑾的幕后推手,成化朝就步入政坛的老政客。
杨一清和刘健、谢迁一干老愤青不同,和李东阳倒是有某些共性。
幼稚的理想主义者为了理想去送死,成熟的理想主义者为了理想而隐忍。
同为刘瑾犯罪集团把持朝政期间的“超级忍者”,李东阳选择的是守势,保护了一批老干部小干部,使之免受死太监的打击。而杨一清选择的是攻势,他认准时机,果断出击,并且一击毙命,彻底扭转了朝局。
而此刻,他扭转了王阳明的人生。
这一刻来的还是太过突然,阳明历经生死,虽已悟道,却也不胜唏嘘。
西辞了让他痛苦,让他愤怒,让他潜思,让他顿悟,让他百感交集的龙场,阳明乘坐轻舟,伴着两岸欢快的猿声,顺舸而东。
武侠小说里,习武者打通任督二脉便可天下无敌。而此刻,悟道之后的阳明脱胎换骨,再没有任何艰难险阻能难倒他、击败他,因为他的心如同一个具有灵魂的不倒翁,可以随着外力的作用左摇右晃,却终究无法使之偏离最初的位置。
于是,江湖中开始流传一句暗语:不要去惹王阳明。
船行至湖南辰州,几个以前书院里湖广籍的学生,由冀元亨带队,前来迎接老师。
冀元亨,王阳明一生的隐痛。此刻暂且不表。
学生们跟着老师,继续前行,来到烟波浩淼的洞庭湖。
这是屈原跳水的地方,贾谊流放的地方,总之,这是个让人伤心的地方。
然而此刻,阳明想到的却是范仲淹,是《岳阳楼记》,是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
他的主题始终是入世的,他早已用出世之道,修成了无往不利的入世之术。
阳明屹立船头,望着流水,凝神细思。
冀元亨走出船舱,向老师请教“心即理”。
阳明笑而不答,唤书童取来一本《战国策》,翻开第一页。
是一张战国时期的详细地图。
阳明将地图扯了下来,并将它撕成一张一张的纸片,递给冀元亨,让他重新拼好。
冀元亨不明就里,接过纸片,开始玩拼图游戏。
不是那么好拼的。这是一张战国初年的地图,囊括的国家如下:秦、魏、韩、燕、赵、齐、楚、东周、宋、卫、中山、鲁、滕、邹,还有一众少数民族小国分布四周,拼吧。
冀元亨搜肠刮肚,动用一切知识,也只能将战国七雄和几个大国的位置关系理顺、摆好,却整死拼不出来地图,只好无奈地望着阳明。
阳明笑了笑,让他将纸片交给书童。
冀元亨依他所言,却很不以为然:我都拼不出来,区区书童如何能够?
但见书童不去思索各国的位置关系,只将纸片翻了过来,笑着对冀元亨道:“冀先生,这地图背面是刘向(《战国策》编纂者)的画像,你将画像拼成,地图自然就拼好了。”
冀元亨恍然大悟:假如一个人对了,他的世界也就肯定对了,何需向外界去求?
一行人连日赶路,终于到了江西吉安。
这是个诡异的地方。
作为江西版的名人制造基地,这个赛区曾成功推出过欧阳修、文天祥、解缙、杨士奇等众多牛人。
由于文化过于发达,民风好讼,历任的地方官开始抓狂了。
有多好讼呢?这么说吧,当年没有电视,没有网络,娱乐活动比较匮乏,稍穷点的晚上连灯都点不起,总不能太阳一落山就让人呆在家里制造人类吧?于是,精力旺盛的老百姓就开始告状。
古代告状程序比较简单,基本不用成本,加之吉安地区人文荟萃,屁大点事状子能写几千字,上追尧舜,下接孔孟,好像知县不向着他判就成了人民公敌,千古罪人,搞得地方官不胜其烦。
之前有个叫许聪的吉安知府,上书朝廷说,这个地方的老百姓不喜欢种地,就喜欢告状和互相争斗。目前,我每天要接到八九百起诉讼,告到省里的更是达三四千起。倒是逮捕了一些屡次生事的,但这些人呆在狱中居然很享受,占着不走,赶都赶不动。
苦不堪言的许聪要求朝廷给他“便宜行事”的权力,效法一下汉朝的酷吏,整治民风。可这位许知府没“酷”多久,就让越级上访,告到京城的当地乡绅给告倒了,下狱论罪。
可惜当年没有城管,不然许聪也不用那么费劲八百了,只需上书江西布政使,写上“与我三千城管,我能治理吉安”就行了。
吉安府是一块烫手的山芋,阳明赴任的庐陵县更是山芋中的山芋。
34 安民于庐陵 传道于京师
于是,他决定先礼后兵。
可恨之县必有可怜之处,庐陵县天天上演山寨版《一号法庭》,终于激起了江西政坛的“官愤”:告状对我省而言实属正常,但不事生产,全民告状,这也欺官太甚了吧!
于是,大家团结一心,贯彻实施给庐陵县穿小鞋的方针政策:朝廷每年对吉安府的摊派,庐陵都得出大头,经年累计,已成为一笔沉重的负担。
王阳明清楚以暴制暴,以黑吃黑只会激化官民矛盾,不利于树立政府正面形象,不利于解决实质问题,不利于构建和谐社会,整个一“三个不利于”,便向吉安知府和江西布政使提交了一封《庐陵县为乞蠲免以苏民困事》,摆事实讲道理,并承诺自己可以解决好庐陵县民乱告状的问题。
两个长官本来就没指望对庐陵县的巨额摊派能收上来,主要目的还是想通过威慑迫使县民本分务农,别没事告来告去。再加上他们明白阳明也是一号人物,何不卖个面子给他?倘若真能治理得当,倒也不失为两全之策,于是便减免了庐陵县多余的摊派。
县民开始觉得这个新县官还是挺够意思的,但且慢,够意思并不代表你就可以剥夺我们最大的人生乐趣——告状。俗话说得好,犯贱是普遍真理,你我只是其中之一。县民该怎么着还怎么着,告声依旧。
这日,阳明劳累了一天,下班回家,没走两步,就望见一大群县民哭爹喊娘,如丧考妣地簇拥着向县衙走来。
阳明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车辚辚马萧萧,整个一明朝版《兵车行》嘛!
阳明不敢怠慢,赶紧将县民请进了县衙。
众人七嘴八舌,争先恐后地呈递各自的状子。
定睛一看,都是诸如张三偷了李四家两个鸡蛋,某甲在网上注册了一堆马甲攻击某乙这类屁事。
阳明还没表态,冀元亨已然怒了:靠,XP不发威,你当我是DOS啊!
阳明之所以如此淡定,是因为一切皆在其掌控之中。
查查县志,庐陵人拿告状当饭吃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早在朱元璋时期,应对这一顽症就曾出台过措施:地方官挑选民间德高望重的老人,方圆一里设一人,呼为“里老”,由他们来仲裁纠纷,并有权鞭挞顽劣之徒。不服管教,擅自越级告状者,将受严惩。
看来,大家早已淡忘了这条祖训。
但阳明认为,事情应该回到它本来的状态。
于是,这天傍晚,收了摊的小商贩,下了学的小朋友,打完太极的老大爷,都在县城各处看到了由王阳明亲笔撰写的公告:
庐陵县自古就是出文人的礼仪之县,现在却变成了讼棍的乐园,我真为你们感到羞耻。本县身体不好,反应也没你们快,所以跟你们约定好,今后除了人命关天,非讼不可的大事,不要动不动就跑来告状,一般纠纷去找“里老”解决。讼书也要有个规范,字数不能超过六十,讲清事实即可,不要扯东扯西,表达欲望确实强烈的,可以考虑去当网络写手。从今往后,再有瞎告一气的,本县从重处罚决不姑息。话说回来,我这也是为你们谋划,到底是因为一时之怒与人争讼,破败其家,遗祸子孙好呢,还是大家伙踏实务农,安居乐业,其乐融融好?你们好好考虑考虑吧。
由于举措得当,阳明软硬兼施的策略收到了良好的效果,几个月后,庐陵的讼风果然平息了不少。
就在阳明任庐陵知县期间,朝局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杨一清借刀杀人,利用安化王之乱,借张永之手除掉了刘瑾。
阳明的仕途,也随之出现了转机。
根据明朝的制度,地方官每三年要进京一次,朝见皇帝,同时接受吏部和都察院的考察。
由于朝觐是统一行动,所以只当了六个月知县的阳明还是参加了正德六年的朝觐。
有人的地方就有变数,有变数就有机会,从而可以推导出:人越多的地方机会越多。这就是为什么无论哪行哪业,哪朝哪代,大家都爱往京城扎堆的原因。
阳明不是扎堆,只是要回属于他自己的东西。
四年前的上疏使他在仕途上转了一个圈。没有这个圈子,《明史》上无非多了一个成熟的政客;有了这个圈子,才有了一个足以彪炳史册的伟人。
在湛若水等人的安排下,吏部的委任书下达了:南京刑部四川司主事。
这不是养老吗?还没有刚考上进士时的职务大。不要着急,中国人的智慧是事缓则圆,一切都得慢慢来。
阳明尚未赴任,新的任命就下达了,吏部验封司主事。
吏部为六部之首,有四个司:文选司,验封司,稽勋司和考功司(排名要分先后)。
验封司就是管封爵和褒赏的,有实权,大肥差,所以排名第二,不过别急,还没到头。
当年十月,阳明又升任吏部文选司员外郎,这就相当于人事部负责官员升迁和调动的副司长了。
人生的际遇就像张爱玲《金锁记》里的最后一句话:还没完,完不了。
没过几个月,又升吏部考功司郎中,成了一个部门的一把手。
步步高升,故友重逢,阳明心情舒畅,却总感觉还缺点什么。
讲学传道。
还是湛若水了解阳明,安排了大兴隆寺作场馆。阳明开始了他在京师的布道生涯。
于是,另一个重量级王门弟子出现。
黄绾。绾字音同“晚”。
现在去大街上随机采访,十个里九个不认识此人,剩下的一个可能认识,对不起,第二字不会念。
但在正德嘉靖年间,这绝对是个惹不起的狠角色。
此君精力旺盛,上窜下跳,且天赋极高,一贯认为自己在牛A与牛C之间徘徊,很有主见。
很有主见的表现是,绝对不服权威。
但他服了王阳明。
不过,黄绾同学履历表上最抢眼的事件恐怕不是作为王门弟子到处与人辩论,而是在嘉靖初年“大议礼”中的精彩表现。
由于好与人争论,黄绾后来在南京礼部侍郎任上被人参劾。小黄极力辩白,说自己从小就景仰岳飞,办事一心为公,背上还刺着“精忠报国”四个字。嘉靖一听乐了,让司法部门进行验证,结果什么字都没有,从此传为天下笑谈。
黄绾有自己的一套思想体系,让他服膺谁比杀了他还难。但就在大兴隆寺听阳明讲学的日子里,他成为了坚定的“明矾”。
明矾黄绾以结识王阳明为荣,经常写一些《阳明先生与我的二三事》《初识阳明》《在大兴隆寺的岁月里》之类的回忆录,在《阳明先生行状》里,更是洋洋自夸,把湛若水也扯了进来,说与他二人“饮食起居,日必共之,各相砥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