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引爆重磅炸弹
这期间,之前找杨一清搭救过阳明的户部侍郎乔宇迁往南京任礼部尚书。临行前,乔宇找到王阳明,进行了一段有趣的对话。
王阳明:学贵专。
乔宇:Yes,我小的时候学下棋,废寝忘食,目不窥园。于是三年之内无敌手,嗯,学贵专。
王阳明:学贵精。
乔宇:Yes,我长大以后学文辞,字雕句琢,博采众长,现在不喜欢韩柳的文章了,改攻汉魏的大赋,嗯,学贵精。
王阳明:学贵正。
乔宇:Yeah,我中年以后想学学人生哲学,为圣之道,开始后悔以前学的那些雕虫小技占满了心灵,没有多余的空间了,你说该怎么办吧?
王阳明:学下棋,学写文章,学修道,都被称作学问。然而,由这三件事所导向的终点,差异却很大。“道”就是指大路。离开大路,就充满着荆棘,很难到达目的地。因此专精于道,才能被称作真正的“专精”。如果只是专精于下棋,却没有同时专精于道,那这个专精就是沉溺。如果只是专精于写文章,却没有同时专精于道,那这个专精就会流于怪癖。道宽广博大,能由里面发展出文词与技能。不去求道,而以文词技能为主,那就离道很远,背道而驰了。
你我都被限制在各自的工作岗位上,大脑因为工作的需要不断地重复着相应的区域,直至僵化。你可知学问除了专业的知识,更有为人处事之道,涵养心性之道,知进知退之道?工作不能与“道”结合起来,终究只能流于平庸,人生也将毫无意义。
乔宇走了,更多的人来了,因为京城兴起了一股“阳明热”,这要得益于两个人。
第一:湛若水。湛同学和他的名字一样,高风亮节,人缘很好,再加上是陈白沙的高徒,名气很大。
第二:黄绾。黄同学不去搞媒体可惜了,尤其适合去凤凰卫视当时事评论员,由于他太能折腾,太会宣扬,几下就把阳明的学说给炒成热点事件了。
公众人物王阳明吸引了大量的官员、学子,大兴隆寺俨然成了山寨版国子监,门庭若市。各行各业的明矾凑到一块,济济一堂。
明矾郑一初,职业:御史;身体状况:卧病在床。小郑估计平时骂人太勤,操劳过度,被下了病危通知书。家人请了几个名医都束手无策,李时珍要等十年后才出生。正准备放弃时,小郑接触到了阳明之学。
据仆人反映,郑老爷当时的行为可以用元稹的一句诗来形容:垂死病中惊坐起。
他大为振奋,药也不吃了,掀开被子就往大兴隆寺赶,在人头攒动的寺门外找黄牛党买高价票进去听讲,如痴如醉。
小学究方献夫。此人遍读儒家经典,二十出头就中了进士,进了翰林院。方献夫虽然年纪比阳明小,却是阳明在吏部的领导。方领导不耻下问,阳明对他而言亦师亦友,两人打得火热。
世上的逻辑分两种,一种是逻辑,一种是中国逻辑。
中国逻辑告诉我们,明朝政府不可能容忍王阳明在天子脚下开坛布道,不要问我为什么,除非你不是中国人。
还没等“思想警察”来掀摊子,王阳明的两个弟子就跳了出来。
王舆庵和徐成之。
这两个人是谁并不重要,因为他们在本剧中的任务就是跳出来吵一架,然后推动剧情往下发展,然后消失掉。
为什么吵?很简单。
王舆庵认为陆九渊是对的,徐成之认为朱熹是对的,二人相持不下,谁也搞不定对方,就吵到了王阳明跟前。
尊朱乎?尊陆乎?这在当年实在是个异常尖锐,异常敏感,异常具有炒作价值的话题。这么好的选题,不上《一虎一席谈》简直可惜了!
该来的总是要来,这回绕不过去了。
可当年的脑残一点不比现在少,试想一下,让90后非主流不玩网游集体改看《尤利西斯》的难度有多大,你就知道让明朝人放弃信仰了几百年的朱熹,改信陆九渊有多么的不易!
所以王阳明得试试水。
我一直怀疑王舆庵和徐成之唱的这出是王阳明授意的。
王阳明知道京城的各大媒体正聚焦于大兴隆寺,自己出言稍有不慎,就可能带来意想不到的后果。于是,裁决结果如下:以朱学为是,陆学为非,是天下由来已久的定论,就是徐成之不去辩驳,王舆庵也不可能改变。
打了个太极。
有人开始不满了,主要是一些参加过“大兴隆寺培训学校”的人,他们早就感觉王学是“非朱是陆”的,是与官方意识形态相对的,怎么自己视为精神领袖的王阳明转眼间就变了立场呢?
于是大兴隆寺门房里的意见簿上多了很多留言:
坐等楼主被砸,楼下的保持队形;
五毛已寄出,请注意查收;
楼主,该吃脑残片了。
看来陆九渊的群众基础也不差嘛,王阳明对这个结果还算满意。
既如此,那么就该下结论了,王阳明绕开了评判谁对谁错这个思路,只说:朱熹和陆九渊各有所得各有所失,二人的学说也有互相渗透的地方,没有必要片面地打倒一个树立一个。但是,朱学早已风行天下,再去讨论没有意义,而陆学蒙受不白之冤已有四百年,是该为它平反了。
此旗一祭,朝野哗然。
阳明这个结论看似不偏不倚,但明眼人都知道,归根结底四个字——非朱是陆。
请注意,这不是在争袁崇焕是不是汉奸的问题,而是在争一个意识形态的问题,即使当权者可以容忍,一堆吃朱熹饭的人也饶不了他。
顿时,王阳明陷入到人民战争的汪洋大海之中,攻击他的文章汇编成册可以出本36开的杂志,日刊。
俗话说,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作为官方意识形态的朱熹被人当板砖扔来扔去,而作为学术思想的朱熹倒也有人笃信不疑,穷极一生去研究。
汪抑之,崔子钟,储罐三个王阳明昔日的至交好友就是搞理学的专家。
于是,这三个人再也无法理解王阳明,或痛心疾首,或致书断交。
篓子捅大了。
据路边社报道,以王阳明为首的大兴隆寺狂徒集团张口闭口就说当今朝野上下都不讲学,只以记诵辞章为乐,还不止一次在公开场合表示,程朱的学问连佛老都不如,简直荒谬!
倒王中的实干派开始采取行动,着手拆散王阳明、湛若水、黄绾的“邪恶轴心”,先是湛若水被调去出使安南(越南),次年,黄绾因为被人参劾,告病归浙。
阳明在京城的第一次讲学以失败告终,在他送别湛若水的诗里最后一句贴切地反应了他此刻的心情:
迟回歧路侧,孰知我心忧。
36 原来这才是《大学》
正德七年十二月,升王阳明为南京太仆寺少卿,正四品。
太仆寺是管马的,少卿是副职,级别上虽连升两级,但中国人都知道——明升暗降。
年底,王阳明由大弟子徐爱陪同,前往南京赴任。
徐同学正德三年中进士后,先在河北祁州干了几年知州,任期满后回吏部述职,给了个从五品南京工部员外郎的官,正好同阳明一道前往南京。
徐爱是王阳明的妹夫,二人决定先回余姚老家转转,就给朝廷打了报告,一路南下。
望着亦步亦趋,敦厚好学的徐爱,阳明心下感慨万千。
在王阳明被刘瑾派人追杀,亡命天涯,朝夕不保的时候,徐爱义无反顾地拜他为师。这么多年来,除了给他写过一封推荐书外,从未尽到当老师的责任。如今既同船而归,正好将这几年悟道的心得传授与他。
阳明站在船头,回顾徐爱,笑道:“一别五年,不知你学问可有长进,倒要考你一考。”
徐爱嘿嘿一笑,道:“弟子自知愚钝,故在读书上未敢偷懒。”
阳明道:“那你且将《大学》背诵一遍。”
“《大学》?”徐爱愣了:我靠,你咋不让我背勾股定理?《大学》位列《四书》之首,标准的启蒙读物,这是明朝人都知道的,背不过《大学》连秀才都考不上,这家人扈从的都在跟前,以自己的身份背这本少儿读物很没面子的。
但一看阳明脸色,不似在开玩笑,徐爱只得硬着头皮开始背:“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新民,在止于至善——”
“Stop!”
徐爱:“什么?”
王阳明:“你读错了。”
徐爱愕然:错了?Impossible,《大学》我至少看过十种版本,除非所有的版本都错了!
王阳明知他不信,道:“你是错了,但错不在你,而在程颐、朱熹。”
徐爱:“朱子错了?”
王阳明:“原句当是‘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是‘亲民’,不是‘新民’。程颐将‘亲’改为‘新’,曲解了曾子的意思,朱熹沿袭了程颐的错误,将后人引入歧途,以后读书当以旧本为正,不必尽信朱熹之言。”
徐爱不服,与阳明理论。
阳明要的就是这个效果,一番耐心解释,徐爱信了。
徐同学顿感五雷轰顶,只觉纯良的内心被万恶的教育体制深深地欺骗了。想想也是,作为一名三好学生,一直对朱子之言深信不疑,老师此番的一通解释彻底颠覆了他以往的价值观,这太可怕了。
两种解释,一字之差,谬以千里,究竟谁对?
其实,曾参两千年前到底说的什么谁也不知道,搞不好人说这话的时候凑巧打了个嗝,“新”字就被做笔记的弟子记成了“亲”。
问题的关键是,王阳明为什么要翻案?还拿四书之首《大学》来开刀?
对比一下两种翻译。
朱熹版:《大学》的宗旨在于领悟正大光明的德性,方法是弃旧图新。
阳明版:《大学》的宗旨在于领悟正大光明的德性,在于亲近造福百姓。
仔细品品不难发现,按照朱熹的解释,明德是本,新民是末,前者是目的,后者是达成目的的方法,与他那套格物致知的理论一脉相承。
而按照王阳明的解释,明德就是亲民,亲民就是明德,知就是行,行就是知,知行合一,万物一体。
于是有人要抗议了:难道王阳明就不是借《大学》之酒杯,浇自己家的花园?
第一:我说过,曾参说了什么谁也不知道;
第二:看效果。
朱熹版《大学》归纳为一句话就是:修己而后安百姓。
王阳明版《大学》则是:修己和安民并行不悖。
朱版是生硬的反腐材料,王版是生动的生活态度。
朱熹给成圣设了很高的门槛,然后忽悠大家去格物,这是从长远处为国家社稷计,却忽略了一个大写的“人”字,最终只能走向腐朽没落。
而王阳明认为,执政者不用唱高调,只要踏踏实实,使眼前的人群民众得到实在的利益,手中的政权难道还怕没有人拥戴吗?孔子孟子当不了谷子,好话说上一千种,也顶不上四个字——知行合一。
因此,王子曰:人人皆可成圣,没有不能成只有不想成。圣不是圣斗士的圣,而是一种充满志趣,通权达变,挥洒自如,化己度人的生活态度。
王阳明和徐爱乐此不疲地进行着这水上的讨论。一天傍晚,阳明立在船头,看着暮色渐渐升起,耳边则是徐爱手舞足蹈的声音:要是这条船永远开不到尽头该多好啊!
后来,徐爱将这一路所得忠实地记录下来,成了《传习录》的序言。
王阳明失去徐爱之所以那么痛苦,像孔子痛失颜回一般,正是因为徐爱天资聪颖又能忠实记录、阐释自己的学说,从这一点上讲,王门弟子,无出其右。
正德八年的二月,正是江南莺飞草长,桃花盛开之际,阳明和徐爱回到了阔别已久的家乡余姚。
姚江之水仍是清澈见底,屋后翠竹依然郁郁葱葱。
王华却已年近70。
王状元对儿子在京城的所作所为很是不爽,他清楚自己这个儿子出类拔萃聪明过人,却总担心他会因此闹腾些事儿出来。本以为龙场几年能让他转转性儿,如今可好,聚众讲学,批评朱子。朱子是好随便批评的吗,这不,本来在北京吏部好好的,现在却外放到南京。
王阳明也不跟父亲争执,见老人家荣光满面,身体瓷实,便放心了。
阳明在家待了数月,又收了几个弟子,带着他们在余姚一带游山玩水,过后才往滁州赴任。
37 徐爱和黄绾
滁州距南京一百多里,山清水秀,风光旖旎,因此被明政府辟为养马场。
此地生态环境极好,几百年前欧阳修用《醉翁亭记》把自然景观变成了人文景观,而此刻,王阳明要将人文景观变成讲学圣地。
一堆王门子弟跟着阳明在琅琊酿泉之间畅游,在精神花园之中漫步。夜间,则环坐龙潭,饮酒赋诗,振衣起舞,放歌山谷,好不快哉!
这晚,众人均已入睡,徐爱敲开了阳明的房门。
徐爱开门见山:弟子辗转反侧,不能入睡,前来讨教。先生讲只求之于本心便可以达到至善境界,恐怕不能穷尽天下之理。
王阳明:早知你旧说缠绕,必会反复。心即理也,天下哪里有心外之事,心外之理?
徐爱:还是有许多理的,比如说对长辈的孝顺,对朋友的信义,对百姓的仁慈,等等,这一切您怎么可以假装看不到呢?
王阳明:这种错误说法流行已经很久了,一两句话点不醒你。且按你说的往下说。如事父不成,去父上求个孝的理,那么父亲去世后你当如何?心即理也。此心无私欲之遮蔽即是天理,以此纯乎天理之心,运用在对待老人上便是孝,用于朋友和百姓便是信、仁。
徐爱:然则孝敬老人,其中尚有许多细节需要讲究啊。
王阳明:这是自然,比如冬冷夏热之际要为老人去求个冬暖夏凉的道理,这都是那颗诚孝之心发出来的。譬如树木,诚孝之心才是爱的力量之根,至于王祥卧冰、羊羔跪乳等等行孝的方法则都是是枝叶。有了根自然会有枝叶,不是先寻了枝叶再去种根。
徐爱豁然开朗,却担心回头又反复,索性刨根问底,辩个明白,于是师徒俩开始了秉烛论道。
曾经,我羡慕杜丽娘和柳梦梅之间生生死死死死生生的爱情,迷恋贾宝玉和林黛玉桃花树下读《西厢》的意境,然而现在我明白了,男人之间那种抛却一切私心杂念,心灵契合,相互欣赏,相互提携,并肩共进的友情更显弥足珍贵,更值得激赏。那个月明星稀的夜晚,透过昏黄的纸窗,我彷佛看见阳明和徐爱二人正在促膝长谈,没有名缰利锁,尽弃一切俗欲,时而激烈辩论,时而抚掌大笑,往来古今,四极八荒似乎都已凝滞在此时此地,寰宇之间,只有他师徒二人的交谈之声,讨论着世间最朴素,最纯粹的道理,不知东方之既白……
两颗哲学脑袋碰撞来碰撞去就碰撞到死亡这个命题上来了。死亡是哲学永恒的命题,我曾经在失眠的夜晚冥想死亡,体验死后那种思维消失,记忆永褪,就如同从未存在于世一般的感觉,而这种绝望的状态的期限是永恒,想到此处,我心脏都会颤抖,却又止不住去想——这是一个深具魔力的命题。
徐爱对阳明说,自己这辈子肯定活不久。阳明问他何故,徐爱说自己曾经做过一个梦,梦里自己去衡山旅游,遇见一个老和尚(好熟悉的桥段)。老和尚拍着徐爱的背说:小伙子,身子骨儿不行啊,才爬了这么一段就气喘吁吁。徐爱不解其意,老和尚又说:你与颜回同德,你与颜回同寿。徐爱一听,前半句还算中听,本人思想道德至少还是及格的,这后半句可就离谱了,颜回才活了三十二岁,你这不是咒我短命吗?
阳明听着徐爱的叙述,望着他单薄的身子和白俊的脸,心下竟有些心疼。徐爱的身子真的太单薄了,这样柔弱无力的身体穿着宽大的衣服,真让人担心他一不小心就被大风刮走。与他的瘦弱不相称的,则是他睿智的大脑和一颗赤诚火烫的心。将身与心的冲突作为思想的疆场,徐爱天生就是一个精神贵族。
阳明又想到初见黄绾时的情景。
那天,储瓘带着一个长相英武的年轻人来大兴隆寺拜访阳明,他自我介绍叫黄绾。
黄绾向阳明倾诉了多年来遍读古籍却找不到方向的苦恼,这就像你要穿过一片树林到客栈去投宿,可是太多的岔路总是搞得你心神不宁,不知该走哪一条。黄绾还告诉阳明,他的志向是让蒙上了种种曲解和误会的伟大的古代思想在今天发扬光大。
十一月的京城天寒地冻,大风中的雪粒子把屋瓦打得铮铮作响,黄绾的一番话却让阳明感觉整个屋子都暖和了起来。他按捺着激动说,这个志向很好啊,可是这一脉的学问断绝得太久了,你准备怎么用功呢?黄绾老老实实告诉阳明,只是粗略有这个志向罢了,还不知道怎么去用功。阳明说,人最怕的就是没有志向,有了志向,做起来,就会成就自己。他告诉黄绾,有一条简捷的道路可以通向那个目标,那就是做减法,人活在缠蔽之中,所谓的减法就是去蔽,把树林中的一条条岔路砍掉,把屋子里多余的东西搬掉,这样,我们的心,就成了一个空荡的房间,可以让阳光进来。所以,人心在这里是一个关键,一个让天地万物得以呈现意义的关键。
分手时,阳明对黄绾说,做起来,就能成,你要相信人可以凭借意志和内在的修炼成为你想成为的人。
黄绾机敏高亢,徐爱谦恭若拙,正好是性格的两个极端。阳明心念及此,便打定了主意,要因材施教。
话说明矾们听说偶像跑到南京去了,立刻奔走相告,呼朋引伴,有车的开车,有钱的打飞的。一堆人风风火火,向滁州杀将而去。
这段时间和京城讲学期间拜入阳明门下的可统称为“王门二期”。
38 明矾总动员
人上半百,形形色色。那些混迹于明矾队伍里的其实不无投机之徒,这帮人顶着请教学术的幌子,其实是想得到一个官场艺术或者卡耐基式的人生指南。
一个叫王纯甫的到南京当学道(教育局局长),同上上下下的关系都搞得很紧张,问阳明怎么办。阳明告诉他,你感觉紧张,这说明你像要出炉的金子一样,正在经受最后的冶炼。这正是变化气质的紧要关头,平时要发怒的现在不能发怒,平时惊慌失措的现在也不要惊恐不安。“能有得力处,亦便是用力处。”天下事虽万变,我们的反应不外乎喜怒哀乐这四种心态,练出好的心态是学习的最终目的,为政的艺术也在其中。
王纯甫似懂非懂地离开了,过了俩月来信说还是不太明白,继续请教。阳明只回了一句话:心外无物,心外无事,心外无理,心外无义,心外无善。
在此期间,东林书院开始在滁州动工,阳明为此专门写了一篇《东林书院记》,算是有关东林书院最早的历史文献。日后东林党的愤青们在此抨击朝政时,是否能够想起一百年前,王阳明也曾在这里讲学?
明矾们沿着京杭大运河,一路向南,浩浩荡荡,陆陆续续地赶到。
梁仲用,男,汉族,已婚。一向以征服世界,维护地球和平为己任的梁仲用,在官场上混得还可以。小梁是个自省之人,《厚黑学》《人性的弱点》之类的书看了不少,但仍觉太浅,一些疑问不能释然,便跑到了滁州。据小梁反映,他觉得自己太躁进,还没征服自己就想着去征服世界,感到很荒唐。反省以往的言行,他认为自己太爱发言,便给自己取了一个默斋的号,为的是警戒自己每次说话前先把舌头在嘴里盘上三遍。
阳明语带讥诮地对他说,你向一个天下最多言之人问沉默之道,真是笑话,我不知道什么是沉默之道。如果沉默让你感到充实,你自然可以闭口不言,但你可知沉默里也包含着三种危险?
小梁问是哪三种。阳明说,疑而不问,蔽而不辨,这是愚蠢的沉默;用不说话讨好别人,这是狡猾的沉默;怕被人看清底细,故作高深掩盖自己的无知无能,这是自欺欺人的沉默。
阳明这么说是让他老人家遵循自己的内心,不要刻意去摧折积极入世的心态。爱发言不是坏事,调整一下方式方法即可,毕竟事业成功的关键因素之一就是要有良好的语言表达能力和沟通能力。
还有个浙江永康赛区的明矾,叫周莹。周同学的老师叫应元忠,也是个明矾,曾向阳明求教过。
阳明见人小孩大老远跑来不容易,问道:“你是从应先生处来的吧?”
周莹:“是的。”
王阳明:“应先生都教了你什么?”
周莹:“也没教什么,就是每天教我要立志,要读圣贤书,不要沉溺于庸俗无聊的事中。他还说,这些道理都请教过阳明先生,如果我不信,可直接向您求证。正如此,我才不远千里前来求教。”
王阳明:“如此说来,你还是不相信你老师的话了?” 周莹忙道:“我相信老师的话。”
王阳明笑道:“相信你还来做什么?”
周莹:“应先生教了我应该学什么,却没教我怎么学。没有学习的方法,终究无济于事。”
阳明摇了摇头道:“你已经知道方法,没有必要再拜我为师。”
周莹急了:“先生可别拿我开心,我若知道方法,就不会千里迢迢来见先生了。还望先生看在应老师的份上,不吝赐教。”
王阳明盯着周莹的眼睛,道:“你从永康来,路程很长吧?”
周莹:“千里之遥。”
王阳明:“确实很远。乘船而来?”
周莹:“是的,先乘船,后又换车。”
王阳明:“时值盛夏,路上很热吧?”
周莹:“炎天酷暑,汗流浃背。”
王阳明:“可有带盘缠,仆人?”
周莹:“都带了。但仆人在途中病倒,我将盘缠留给他看病,自己借了些钱,继续赶路。”
王阳明:“既如此辛苦,中途何不返乡?是否有人强迫你?”
周莹委屈无比:“没有人强迫。只是我曾经在河边见过树的倒影,明白高度决定长度。我不甘为人下之人,才四处求学。如今既已决心投入先生门下,在别人看来艰难劳苦之事,在我这里却甘之如饴,又怎会轻易放弃?”
王阳明抚掌大笑:“你舟马劳顿,不辞辛苦,终于实现了愿望。这是谁教你的方法?不都是你自己的主意吗?既如此,你立志于圣贤之学,自然也会用这种方法去追求。现在还需要我教你方法吗?”
周莹听完,恍然大悟,不禁欢呼雀跃。
是非,不用从学者的讲学中去区分,只需从自己的内心去辨别。如果做了一件事你觉得内心安稳,那这件事就是对的。反之,若于心不安,则可能是错的。不能等别人为你铺好路,而是自己去走、去犯错,最后创造一条属于自己的路。
39 桨声灯影 布道金陵
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人能真正取消自我的存在。没有自我的人,只是指他的自我是虚假的,他把社会、他人的东西看成了他的自我,因此他人的看法极大地操纵了他。
想象一下,你靠什么来确认你的那个“我”?是因为你是一个男人,你身高多少,你喜欢什么,你什么性格,你什么职业,你亲人是谁,你相貌如何,你信仰什么......对不对?那么,你一定知道,所有的这些东西,实际上都是你的生物属性和社会属性,它们变成了你的“自我”。
那么,当我把它们全部抽掉,你还是什么?你靠什么来确认你的存在?
显然,你被抽空了。
这意味着什么呢?意味着你在心理上将无法生存。你会体验到一种虚无的恐惧。
竹林七贤靠服五石散来派遣这种虚无的恐惧。而现代人呢?去迪厅看看你就明白了。
所以,自我是一种心理功能,你必须依赖于它来生存。但是,问题就在这里。你的自我并不一定能够帮你,你所认同的东西,恰恰可能是用来控制你、奴役你心灵的。甚至,你根本就已经没有了自我,你的那个自我压根是假的,换言之,是社会和他人强加给你的,你已经把自己的那个真正的自我杀死了。这个假的自我就像他人派来驻扎在你心灵里的占领军一样,你屈服于他,听它的摆布。对此,电影《肖申克的救赎》做了很形象的诠释。
为什么会这样?
因为自我一旦产生,它就会贪婪地吸纳很多社会的东西纳入自己的结构里面,总是要扩大自己的地盘。然而,吸纳的这些东西,有些是用来让人更好地生存,而有些则可能是垃圾,恰恰对人的心理结构有害。换言之,是社会和他人在你没有意识或有意识但却只能屈服的情况下灌输给你的。它内化成了你自我的一部分。
当你完全屈从于外界的价值排序时,你的瞳孔将映射出你内心的扭曲。因为每个人的身份等级都确切地包含在他的眼神里,眼神能反映出一个人在现实生活中所属的阶层。当你面对比自己差的人时不屑一顾,面对比自己强的人时战战兢兢,你还能有什么作为?
可悲的是,社会化是无人能够逃脱的宿命,除非你不在这个社会中生存。社会化可以让你掌握一定的社会生存技能,但如果一个社会不那么美妙,邦无道,它也会把很多有害的东西灌输给你,对此,去朝鲜看一看你就明白了。
无论怎样,外界的事物只要变成你的自我,利用认同的力量控制你就非常容易。即使是一些有利于你生存,并且不威胁你心理结构的东西,也往往会成为你的弱点。如果他人想要利用你、操纵你,只要打探清楚或制造出你的认同即可。对此,看令狐冲怎么忽悠梅庄四友的你就明白了。
因此,苏格拉底曰:未经过审思的生活没有价值。王阳明曰:心外无物。
一个真实的自我可以让人有效地应对真实的世界,从而完整地把握世界。
一切皆因思想而异。如欲改变命运,首先改变自己。如欲改变自己,首先磨练内心。
谚有云,黄河尚有澄清日,人岂无有得运时。没过多久,王阳明就被擢升为南京鸿胪寺卿,虽然还是个闲职,但至少是一把手,而且搬回南京市内办公,不那么闭塞了。
阳明“日则处理公务,夕则聚友论学”,一时高朋满座,讲学不休。
烟笼寒水月笼纱,夜泊秦淮近酒家。我彷佛看见,在那些镌刻着华丽的岁月里,阳明偕同友人,在夕阳已去,皎月方来之时,雇了一只灯船,在桨声汩汩,灯月交辉之中,在华灯璀璨,笙歌彻夜之中,在雕梁画栋,凌波纵横的船舫之中,拨开凝滞着六朝金粉的碧水,驶向那云遮雾绕的彼岸……
空气氤氲着甜蜜,夜风吹漾着烟霭婀娜到阳明搭乘的那只灯船,熏醉了船客,熏醉了大明朝的整个文官集团……
就在这夫子庙旁,阳明的学说开始走俏,以至于秦淮河上的妓女在完成了本职工作之后也能和顾客探讨一下“朱陆异同”。然而,酒逢千杯知己少,在这个平庸的时代,人皆以奇谈怪论吸引眼球,外在的信息不辨真假,但以猎奇为乐,谁又能真懂阳明之心?
朝廷方面哭笑不得,阳明走到哪心学就热到哪。然而毕竟属于学术问题,也不好强力打压,便由他去吧。这种开明的态度,明亡之后数百年间,除了民国乱世,我没有见过。
一个叫杨典的御史,充分发挥恶搞精神,上书吏部,建议将王阳明调到国子监当祭酒,以满足他好为人师的愿望。还好吏部早就集体补过钙了,没有脑残,不会做出让韩寒去当中央党校校长这样疯狂的举动。
正德十年,两京官员考察,四品以上官员采取自陈的方式,自我评定。
于是有人要说了,那还不都成了自吹自擂,自我邀功了?
为了杜绝这种自己给自己脸上贴金的恶劣行为,这些人的自我鉴定都要送交都察院和吏部审核,由都察院的御史和六科给事中揭发其隐瞒的“遗行”,简称“拾遗”。一旦隐情被揭露出来,当事人由于欺君在先,必须主动辞职。
这个方法的好处就在于,都察院和六科都是一帮官阶很低的愤青,平时互相瞅着都不顺眼,更不要说瞅上面那些威风八面的大佬了。高级官员稍有不慎,让人抓住了把柄,这帮人就会闻风而动,奔走相告,生拉硬拽也要给你赶下来。平日尚且如此,更不要说遇到“京察”这种可以名正言顺黑人的机会了。
阳明非常清楚,在北京的科道官员队伍里,要想找一个不喜欢自己的人,比在中国足球队里找一个不会射门的人还容易。所以他干脆以退为进,在述职报告中不咸不淡地自我表扬了一番,不咸不淡地自我批评了一番,着重强调自己曾经被大恶人刘瑾搞得很惨(投窜荒夷,往来道路,前后五载),最后得出一个结论:请求致仕。
杀人不过头点地,愤青们见人都惨成这样了也就不好再说什么了,朝廷也没有批准他的退休请求。
如果没有特别的契机,阳明也许就在这南京鸿胪寺卿的任上终老了。
而心学由于无法得到实践的证明,最终也只会销声匿迹,渐为历史的尘埃所覆盖。
然而历史的走向却使人欣喜,阳明再次用亲身经历验证了一句话:不是你所处的环境决定你的命运,而是你所作的决定注定了你的命运。
当你制定了一个目标时,整个宇宙都会让你知道接下来将要发生什么。
而脑残皇帝朱厚照的所作所为使幼儿园的小朋友都知道接下来将要发生什么,他们在老师的带领下异口同声地告诉怪叔叔朱厚照——农民起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