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英
纳家户的人普遍长寿，八十、九十不稀奇，百岁之人村村有，纳玉光就是其中的一位。纳玉光究竟活了一百多少岁，他自己也说不清楚，一会儿说九十九岁，一会儿说一百零三岁，反正他已经很老很老了，像一颗老树，年轮清晰，记忆斑驳了。
天刚麻麻亮，纳家户清真寺的大门刚刚打开，纳玉光就拄着拐，颤颤巍巍地进来了，看守寺院的70多岁的老汉忙上前扶住他：“你老慢着点。”纳玉光老人说：“这两年眼望着就老了，不中用了，前两年我还骑车进城卖韭菜呢，眼望着就老了……”纳玉光脱了鞋，虔诚地走进礼拜寺，跪在大厅里。我们不知道老人在祈祷什么。听老人的儿媳妇说，老人共娶过三房妻室，前两位妻子都不幸早逝。此乡间有一种说法，二位妻子的寿辰都加在老人身上了，老人才得以长寿。
9月中旬的太阳依然灼人。老人回来了，走得汗津津的，拿脖子上的毛巾拭汗。老人70多岁的儿媳妇忙沏上一杯盖碗子，放在炕中间的小桌上，老人端起来，手哆哆嗦嗦。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老人的下颌朝后缩了一大截，牙床露出来了。嘴对准碗边啜吸，茶水漾出，胸前洇湿了一小块。
一个年约6岁的小男孩跑进来，手里拿着个油香，爬上炕：“老太爷爷，你吃”，70多岁的儿媳妇说：“老公公好福气，五世同堂。”
老人掰了一块油香放在没有牙的嘴里，嘴一翕一张地蠕动着。曾孙子望着老太爷爷的嘴说：“老太爷爷，今天早上我掉了一颗牙，我的牙会不会像你一样，全掉光呀。”
老人把男孩子抱在腿上，抚摸着他的头：“傻孩子，你掉的是奶牙，掉了再长新的。老太爷爷的牙掉了就再不长了。老太爷爷老了，要无常了。”男孩子突然哭了：“我不让老太爷爷无常，我让妈给老太爷爷买好多好多枸杞，泡盖碗茶，让老太爷爷再活一百岁。”
在老人的记忆里，蓦地跳出一组画面：“年轻的时候，什么苦都受过了，还被国民党抓过兵，就因为这，“文革”挨了整，脖子上挂着一米宽的牌子，叫交代罪行。回到家中，子子孙孙跪在地上哭成一团，那时候自己的心量像黄河一样宽，把子孙们拉起来，还说没啥没啥。”
老人好言好语哄着男孩子：“我娃不哭，老太爷爷已经活了一百岁了。”
小男孩伸出两只胳膊搂住老人的脖子，桃花似的小脸映在老人枯树般的老脸上。
我们忙调好了焦距，一按快门，一张大特写摄入镜头。这张照片如果拍摄成功，我们商量了一下，取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