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桐生一大早溜出去吃馄饨的时候,宫门大开,朝中官员的轿子从自家府邸门口一路稳稳当当地,顺着宫道,进了皇城。
左右丞相分别领着文臣武官,顺着白玉的长阶缓缓上殿。
宋川白这些年动不动托病,对上朝十分倦怠,每当他出现的时候,总会引发不同往日的动静。最多的情况就是当朝与周莞昭唱反调,给人一种他不辞辛劳起了个大早,专门进宫来拆周莞昭台的感觉。
左丞吴翰池,与御史大夫沈德元素来相合。吴翰池是周莞昭登基后头一次的春闱中钦点的状元,寒门士族出身,行事果断,作风激进,深受周莞昭青睐。因为立场缘故,与御史大夫关系甚好。
而右丞贺温茂则是一个典型老派臣子,精通各种“臣死谏”之话术,而每当他认为陛下被吴翰池那混账,或者沈平那黄毛小儿给蛊惑了,自己又劝不动时,便会去与宋川白通气,把他教上朝来气周莞昭。
可以说宋川白和贺温茂两人就是朝廷风波的指向标,这两人同时出现,今日的陛下十有八九不会好心情地下朝。在贺温茂上奏最频繁的时候,周莞昭一看到他们两人,嘴角就垂下去。
今日亦是如此,在女帝走上殿台,还未落座,便道:“贺爱卿又有何事要质问朕呐?”
贺温茂胡子花白,皱纹深深如同雕刻,他表情看上去总是十分严肃,但他还没说话,臣子行列中传来一把清朗的声音:“回陛下,是臣有本要奏。”
宋川白身周的臣子们略一侧身,把他让出来,周莞昭冷笑:“哦?”
“臣弹劾征远大将军冯曦文。”宋川白不动声色道:“杀降不详,活千人者封子孙,冯将军自出狱起,他所参与指挥的大小战役不仅杀敌降者,更是屠城灭村,手段狠辣极致。征远将军之职本意为我大周征伐边疆戎狄,护疆土内民生稳,但冯曦文所过之处,无论敌我,竟无人生还。实在是有违陛下初衷,冯曦文难担此名号。”
这时吴翰池突然笑了一声,女帝十分自然地把话头递了过去:“吴相有何不同见解?”
“回陛下,臣只是觉得可笑罢了。”吴翰池向前一步,低头道:“想必侯爷是温玉软香的日子过惯了,压根不了解战场残酷之处。沙场中局势变化瞬息之间,哪里容得人去慢慢分辨敌我?与敌对阵间容不得一分一毫的差错,否则轻易便会全军覆没。前线之险恶又哪里是某些在朝廷上动动嘴皮子的人能知道的!侯爷是极心善之人,可怜遭遇战火的无辜百姓,但那些百姓里到底有多少是与戎狄私通之人,有多少就是戎狄的奸细,侯爷去可怜他们,谁又来可怜为我大周拼命流血的将士们呢?!”
“吴丞相,”宋川白竟然也笑着,嘴角勾着情绪微妙的,说不上是嘲讽还是客套的笑容:“丞相未免太意气用事了吧?为我大周拼命流血的将士们自有功得自有赏领,哪里需要平白的可怜?难道你想说我大周亏待功臣,难不成丞相的意思是陛下做不到论功行赏犒劳功臣这几个字,要丞相来可怜,来为陛下弥补么?”
吴翰池怒道:“臣绝对没有说陛下不是的意思!”
“那是什么意思?”宋川白回道:“意思是丞相只不过是动动嘴皮子?毕竟吴相也从来没去过疆场,闻见的硝烟味全来自节日里放的烟火吧?本候听说吴相十分痴迷戏曲,可行军用兵,民心民意,全靠着戏班子给您讲可不行呐。”他最后几个字语气放轻了,看似十分温和,实则讥讽之意突增。
吴翰池突然被攻击到自身,不甘示弱道:“臣......”
“更何况吴相虽领兵经验全无,但也应当分得清名将,猛将与杀将的区别!”宋川白道:“冯曦文视人命为草芥,哪里有大朝将领风度品行?吴相要谈战场之艰险,好,那就来谈谈历朝历代,有多少将军是在这艰险中征战戎马了一辈子,有多少立下不破战功神话,又有多少名将,能干的出屠戮无辜百姓的事!他冯曦文非屠戮不能功成身退,只能说明他无此领兵才能。”
这种程度还不算什么,吴翰池多年沉浸朝堂,知道宋川白此番针对的绝对不止是冯曦文。征远大将军虽然手段骇人听闻,但他这种人也不是没有,文臣看不过一些,但仅仅抓着这些料,其实是不太能撼动征远将军的。吴翰池一时没揣摩出宋川白特地把这些事情拿出来说到底有何深意,只是多年以来的作对经验告诉他不能被占了上风,张口道:“征远将军还在前线讨伐戎狄,侯爷便在后方讨伐将军,这若让前线将领知道了,岂不寒人的心么?”
“赏罚分明,怎会寒人的心?倒是有些一味纵容包庇,不惜养虎以成全私欲的人才寒将领们的心呢!”
吴翰池眉头猛地一跳,然而他还没来得及反应,便听宋川白将矛头霍然转了过来:“吴相这两年力推增税,今年竟又要增二成七,灾年相去不久,灾区百姓将将从恶衣减食的境地中缓过来,便再遭冯将军着四处毁城毁村,逼得百姓不得不背井离乡,流离失所,而这些难民无论迁至何处,都将会对此地造成新一轮的治安危害。本候这两月沿方将军征讨之路走访,未见灾后重建,未见安家抚恤,只知道一轮一轮赋税压下来,民众的日子只有越过越差的。浦阳小城甚至不再信任当地官府,自拥领导来讨活路了!”
宋川白一字一句道:“有人斯有家,有家斯有国。不知丞相此番逼迫民生,究竟是何用意?”
吴翰池倒吸一口气,道:“近年来经济下行,与敌国战事又频繁,多征收上来的银两全投到军备费用中去了。侯爷体恤民生也得分个轻重缓急罢!”
宋川白眼中的笑意一下子溢开了。他与吴翰池不同,吴翰池自从入朝来眉宇间已挤出了深深的一条缝,即便是他笑的时候,这些纹路也不会舒展开,因为过于劳心的缘故,发间频繁地显出白丝。但岁月对宋川白实在是过分青睐了,当年吴翰池首次上朝时,便与宋川白同列,只觉得他非常年轻,这么久过去了,今日打眼一看,宋川白竟然还是非常俊雅秀丽的样子,只是少了那股子青涩浮躁气,好像还处在那个最为无谓肆意的年纪。
别说是白发了,宋川白那神采飞扬的样子,能直接把吴翰池再比老十岁。
“既然如此,那么前线将士的吃穿用度,粮饷武器,想必都是准时供应,绝无迟缓与缺少了。”
吴翰池不假思索道:“那是当然!”
“所以,在丞相的这种支持力度下,去年送去西北的火药为何迟迟不到,以至于方老将军不得不分派人手去与户部,兵部纠缠扯皮,最后购进了一批质量完全不达标的火药以充库呢?”
吴翰池哈哈一笑:“这你可要问户部,兵部尚书了!”
兵部尚书并不是他这边的人,户部尚书也是个顽固老派臣子,是个站理不站亲的老臣,宋川白问到他们身上去,于他而言还算是好事。
毕竟兵部尚书熊定与贺温茂同列,麻烦能找到他头上去,真是太好不过。
“行了!”周莞昭突然道:“说了这么多,朕听着都头疼。”
“凭着这些过错,可动不了朕的远征将军。侯爷莫要太苛求了。”周莞昭本着吵起来就一边各打五十板子的原则,道:“至于阳和侯所说的西北军备克扣一事,户部兵部尚书待下去了,再好好地给朕说清楚。”
户部尚书孟正青闻言正要上奏,便听女帝道:“好了,谁还有话要说?”
孟正青的一个“臣”字还未吐出来,此时又住了口,转向去看右相贺温茂,看他会不会来个半路杀出。
谁知贺温茂与阳和侯都只是平静地站着,远没有之前不把皇帝逼松口就不罢休的姿态,好像在上朝之前,就已经预料到了现在的局面。贺温茂微微转过脸来,对他轻轻地使了一个眼色,示意他不要轻举妄动,于是孟正青也就住了口。
满朝无事,无事退朝。
下了朝往外走,孟正青追将过来,道:“丞相,侯爷。烦请留步。”
“孟尚书。”
宋川白与贺温茂并肩同行,闻声转过身去,温和行礼道。
孟正青与贺温茂相互寒暄毕了,孟正青直截了当地问:“今日在朝堂之上,为何不一鼓作气,教老夫将左丞所做之事说出?”
贺温茂道:“我也想让你说啊,可是你看陛下想让你说么?”
“这......”孟正青道:“忠言总是逆耳,不论陛下爱听与否,这该说的话还能一直压着不说?那我们这些当臣子的岂不是失职?”
贺温茂正色道:“非也,明君岂会不爱忠言呢?只是看选择用何种方式将它说出口罢了,今日着一番敲打已经足够,再逼迫下去,别说是左丞相他们,就是我们自己,也不敢说已经准备好了。”
“为何陛下总能容忍老夫的死谏?”贺温茂一拍孟正青的肩,感慨道:“因为老夫从来没打算在这些破事儿上浪费自己的命啊。孟尚书,忍一时全一世,不急,不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