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川白没有出到宫门,便被赶上来的大太监又叫了回去。
在宫殿高台上,周莞昭身影遥遥,只有身遭金玉宝石闪耀的光辉清晰可见,在晨光下闪烁出难言的威严与华美。
“陛下,”宋川白站定了,问:“唤我来是所为何事?”
周莞昭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上回你领进来的那个叫陈桐生的小姑娘,朕可是见识过了。”
宋川白看着她,周莞昭华丽的裙摆一转,她又侧过去看天穹上飞过的飞鸟:“那真是个又聪明,又无知,并且容貌极其漂亮的姑娘。你就喜欢这种,是不是?”
“谁不喜欢呢?”宋川白语气淡然地反问:“陛下似乎也对她颇有好感。”
周莞昭回过头道:“朕喜欢她,是因为在她身上看到了朕以前的样子。朕觉得非常相像,子陵以为呢?”
宋川白答:“陛下说得是。”
“别用这种语气敷衍朕,朕听得出来。”
身边的宫人全退下去了,这是一直以来的习惯,这位与皇帝说话的时候,是完全不需要旁人在身边的。
周莞昭身边一个白玉小案几,上头一个木镶玉的古雕棋盘,一壶茶,两只小盏。
周莞昭说着伸手倒了一杯茶,竟然就这么端着递给了宋川白:“方才在朝堂上与吴相一番对峙,想必是口干舌燥了吧?”
宋川白静静地盯着那只盛着碧色茶水的小盏,然后笑道:“不知道陛下有没有发觉,每当陛下想要做一些非常的事情时,便会有刻意的,或者说夸张的示好。”
周莞昭被他说到这份上到也没生气,问道:“是么?”
“是,”宋川白道,无论是眼神还是肢体都一动不动,神情几乎是有些漠然地回答:“陛下今日这一杯茶,令臣不禁又想起陛下在登基前,于崇和殿与臣谈话。当时陛下也是这样的姿态,甚至也是这个语气,拍着龙椅问臣要不要坐。”
周莞昭似乎反应了一下,才逐渐回想起来一些,脸上笑意微微凝固了一下:“你还记得......”
“臣记得,”宋川白道:“臣当年说永远不会对自己的选择后悔,不知陛下可还记得。”
周莞昭举着那杯茶,而宋川白迟迟不去接,就如同他当年拒绝龙椅的态度一样。
僵持了半响,周莞昭似乎是无话可说,自己把那盏茶水一饮而尽,“当”地一声砸在了白玉小案上,转过头来冷冷道:“无毒。你不相信朕,还要反过来怪朕不相信你?”
“臣不敢。”
“你有什么不敢的?”周莞昭道:“这天底下除了你,还要谁敢这么跟朕说话?还有谁敢不接朕的茶?换了别人十个脑袋都不够他砍的,偏偏是你!”周莞昭低声道,听起来总有一种咬牙切齿的错觉:“偏偏是你处处跟朕对着干。”
“当年在弥天司的时候,朕总以为自己一辈子都出不去那个地方,但又极其不甘心,因此行事异常偏激,最后被罚到冬天浸在冰水里,差点儿叫活活淹死。”周莞昭突然道:“是你冒着被抓的风险,把朕捞上来,用自己的毛裘为朕取暖。后来朕才知道,那件旧衣服也是你向别人讨来的。之后的日子里朕再有莽撞受伤,也都是你来救朕,帮朕,一直到朕走出弥天司,走上这九五至尊之位。朕最不希望出来反对朕的人就是你。”
宋川白垂下眼,并不与周莞昭有任何目光的接触。
“朕最初还以为阳和候独具慧眼,早看出来朕能走到今天这一步,才出手相助的呢,原来只不过是爱好罢了。”周莞昭道:“陈桐生说什么她不喜男子,要云游四方,寻找生父母,也只不过是托词吧?你故意把她领到朕面前来,是什么意思?”
“陛下想见她,臣才命她进宫面圣的。”
“你又想帮她走到哪一步呢?”
宋川白平静道:“臣只是收留故人留下的徒弟罢了。”
“然后把她带去了黎城?”
“陈桐生武功卓绝,担护卫之职。”
“有多厉害?”周莞昭接着问。
宋川白抬头道:“比肩其师方鹤鸣。”
周莞昭顿了顿,道:“这可就稀罕了,她才多大,武功就可比肩暗卫督主方鹤鸣?”
“是。”
周莞昭点了点头,道:“那么半月后招待外使的宴会上,便叫陈桐生来吧。”
宋川白一惊,道:“陛下,外臣来使,何其重要的场所,她有何用处?”
“东胡小国素来好武,哪回来不是要我朝派将领去跟他们的勇士比比拳脚的?”周莞昭微微一笑:“既然陈桐生如此厉害,便叫他们也好好地见识一下罢。”
宋川白还要说什么,但周莞昭抬起手阻止了他:“不必再说了,朕也想看看她到底有多厉害,究竟当不当得起护卫阳和侯的职责。另外,”周莞昭开始跟他算帐:“你真是好大的胆子,不仅敢去套弥天司司承的话,阻碍其手下暗卫行动,还擅自带人前往黎城。你吃定了朕不会拿你怎样,是不是?”
宋川白骤然闭上了嘴。
周莞昭对着他一指:“下回再有这种先斩后奏的情况出现,就别怪朕半路也要派人把你逮回来了。”
宋川白道:“......知道了。”
“另外,”周莞昭状若无意地提:“今日你在朝上说的那些,可有实证?”
宋川白:“征远将军行军凶残之风依旧,每一个被无辜屠戮的城镇,都是实证。”
“朕是问你吴翰池插手军备运送一事。”
“哦......”宋川白慢吞吞地说:“这个,要问户部,兵部尚书。”
周莞昭霍然转身道:“没有实证你出来说什么话?”
宋川白笑得露出洁白的牙齿:“为臣子者自然要敢问善问,左相无错,自然也无可担忧。宁可错问,叫左相来反驳得臣哑口无言,也不能因为怕错,就放过了心怀不轨之人,陛下以为是不是这个道理?”
周莞昭眼神一闪,半响才道:“没错......你说的对。”
“你退下吧,记得叫陈桐生准备着。”
宋川白行礼称是,他十分恭敬地一弯腰,随即转身向外走去。周莞昭没有看见,但位于拐角处等待的大太监彭荣却看见了阳和侯嘴角勾起的一抹冰冷的笑意。那个笑转瞬即逝,彭荣也仅仅是刚迎上去的那一瞬瞥见了而已,再一眨眼,宋川白的表情又恢复得与常日无异,看见他打了个招呼:“公公。”
彭荣赶忙回礼,看了他两眼,心想,方才是看错了吧,毕竟他天生笑唇,有时候看差了眼也是应该的。
然而他刚告别了宋川白转过拐角,走上前去,周莞昭便急促道:“彭荣!”
“奴才在。”
“去知会左相,无论他要做什么,都先停下来。”周莞昭做了一个将他虚虚向后一推的手势:“愣着干什么,快去!”
彭荣虽然莫名其妙,但立马就反应过来宋川白方才的那个笑,心下一激,转身跑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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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川白在侯府门前下了马车,一面向里走,一面问范瑞:“桐生呢?叫她来见我。”
范瑞不知,赶快唤人去叫,过了一会来人回:“陈小姐不再府中。”
宋川白喝了口茶润嗓子,说:“她又跑哪儿去吃东西去?侯府里的东西不够她吃的,还是她看不上眼?”
这就只有陈桐生自己知道了。
这厢宋川白还在问,那边陈桐生已经一阵风似的跨了进来,宋川白远远地看见了,吩咐范瑞:“让她过来。一天到晚的吓跑什么呢。”
陈桐生过来了,有些意外:“侯爷,回来了。”
“我不在府里,你也就往外跑?”宋川白道:“上哪儿去了?”
陈桐生道:“吃馄饨。”
范瑞:“......”
“......”宋川白说:“吃馄饨吃到现在,你是吃了多少?”
“一碗。”
“没让你回答我。”宋川白无奈地张了张嘴:“怎么话越发的多。”
陈桐生说:“哦.....”
“今日陛下特地叫住我,让你去半月后招待东胡来使的宴会。”宋川白问:“知不知道叫你去干什么?”
陈桐生看着宋川白,突然又想起来她看过的那些被宋川白归类为“乱七八糟”的东西,咽了咽唾沫:“总不能是,献舞。”
“想得美呢你!”宋川白一敲椅子扶手,表情有点好笑,又很无奈:“还叫你去跳舞,范瑞都比你会跳。”
常年伴随阳和侯左右,为满足各种任务需求而时刻完善自我,精益求精的心腹随从范瑞默默地后退了一步。
陈桐生不禁向他投去了奇怪的质询目光。
“往哪儿看,转回来。”宋川白道:“东胡好武,这次想必又是带着精心挑选的勇士来的,就想与我朝中人比试比试。你想去么?”
陈桐生摇头。
“怎么?”
陈桐生老实回答:“我怕,打不过,丢人......”
宋川白一乐:“你还怕这个?”
“丢我,大周的脸面。”陈桐生认真地补充。
宋川白朝着她一勾手,陈桐生凑进了些,直直望进那双明亮若星的眼中,心里猛地一动:“听好了,半月后的比试,只准输,不准赢,听见没有?”
陈桐生露出疑惑的目光,只听宋川白低声道:“我还不知道她要干什么,别给她发挥的机会,明白了吗?”
陈桐生迟疑地点了点头。
“这就对了,”宋川白满意道:“听我的,你的比试输了,丢不了什么脸面,人家只会当我娇纵你,捧你太过罢了。可要是赢,就不仅仅是怎么简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