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难道不要查谋害你师父的幕后黑手了么?”
在这句话之后,陈桐生久而不言,两人对坐在暗香浮动的马车车厢中。
陈桐生毫无顾忌地直视着他的脸,反倒使宋川白心中升起一丝异样的疑虑。
“我一直,在想,黎城的事。”陈桐生突然说:“在黎,黎城的夜晚,我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其实我始终,不明白侯爷,更不明白,女帝的态度。”她现在说话断的地方多了,结巴就少了,说话听起来断断续续,但好在气息很稳:“如果侯爷,没有错,那一定,是另,另外的人错了。”
宋川白微微皱眉道:“你在说什……”
但接着陈桐生的笑容打断了他:“我开始想,侯爷为什么,要让我,去见女帝。为什么,阮成突然,要娶我。也许,跟我的身世有关吧……?”
她微微前倾了身子,慢慢地说:“当我开始回忆,这一路的细节,我发现……”
“侯爷对我的出身,大约,并不是,一无所知。”
在那个梦境的书房中,陈桐生跟着十年前的宋川白一同枯坐到天明。
但实际上宋川白并不是什么也没做,他只是静静地坐着翻阅案几上的往来信件与报告。
陈桐生看到了十年前方鹤鸣给宋川白写的信。
信中提到:“北朝遗孤,桐生。”
宋川白在这一行字上面拿朱红圈了一圈,似是不解,但紧接着他打开的另一封信件中,陈桐生看见自己的名字再度出现了。
桐生。
北朝。
飞光。
伽拉希阿。
这几个词被联系到了一起。
陈桐生一直下意识地以为自己是在浦阳才知晓关于北朝和伽拉希阿的事情,那么宋川白也是这个时候知道的,但其实宋川白对这些秘闻的了解远在她之前。
他什么都知道,但是却没有说出来。
而看信中说明,方鹤鸣写桐生在逃离弥天司后,大约有三五年在外流浪,不知音讯的时间,而因为她逃离的时候年纪真的是太小了,故而方鹤鸣在心中一直将她视作死亡处理。直到现在找到了她。
陈桐生还记得里面的语句:
桐生昏迷月余不醒,不知何故。
……
桐生昏迷年余不醒,不见身长。
……
似死似生,梦中呐呐有言。
……
她昏迷了非常,非常久的时间,从来信的时间看上去,她在被方鹤鸣找到的五年后都是处于昏迷的状态,而方鹤鸣则记下她的话,如数传给了宋川白。
所以宋川白其实在很早之前,在陈桐生有记忆之前就知道她,了解她。
这些信件看完,宋川白一封一封的扔进了面前的香炉中,糟蹋香料,也毁掉了信件。
范瑞在外面小心敲门,道:“侯爷,府里的奸细找着了,您可要审?”
宋川白看着香炉中的信件逐渐坍塌下去,变成猩红暗藏的黑灰,只说了两个字。
“杖毙。”
范瑞在外头顿了顿,又低声说:“是打小在府里伺候您到大的洱沁,大约有什么苦衷……”
没见宋川白再说话,范瑞也就不再求情。宋川白提笔悬腕开始写回信。
为什么陈桐生会被方鹤鸣藏匿数年。
为什么她对自己的身份一无所知。
为什么在方鹤鸣死后,宋川白会将她接至身边。
陈桐生看着那封信,骤然有一种人生前十几年十分荒唐的感觉。
宋川白在信中写,如果最后事态发展至无法控制的地步,再无计可施,那么便启用陈桐生。
陈桐生在那时想,他们到底要对付谁……?
她是一把开启什么的钥匙呢?
那封信的语气像是妥协了眼前,而在徐徐布谋以后的事情。
把她先藏起来,如果在十年后,十几年后,事态发展失控,那就是陈桐生被众人所知晓的时候。
“侯爷,”陈桐生静静地问:“您这么多年,追查飞光,除了为民……是不是,也与我,有些许关系呢?”
宋川白一哂,道:“从何说起?”
“从何说起……”陈桐生把这几个字重复了一遍,然后道:“只是,源自我的梦而已。”
“如果我这、这么多年,一开始就是,为了现在,而准备,那为什么,侯爷不干脆教我,去追查飞光呢?”
“我也想知晓,自己身世。”陈桐生道:“我也想知道,我梦中之人,从何而来。”
“我也想知晓,我与侯爷,究竟还有什么,更不为人知的,缘分。”
宋川白看着她,目光沉下来,似乎在思考她的讯息究竟是从何知晓的。
“看了陛下跟你说了许多……”
“不,我只是,做了个梦。”
宋川白不禁问:“你到底梦见了什么?”
陈桐生看着他,轻轻地摇了摇头:“我现在,大约知道,老爹的感、感受了。”
引诱人心这些事情,往往是突然而至的。
然后引诱不断出现,不断重复。
直到让我将梦境与现实颠倒。
在最开始给出“宋川白”与伽拉希阿有关开始,梦境给出情景逐渐增加,两人的关系也愈发的暧昧,充满了令人遐想的宿命感。
难舍难分。
陈桐生看着他,笑着说:“那只是,一个,大胆的梦而已。”
“可是侯爷,你不是梦。”
当她坐在十年前的宋川白面前,看着他一字一句写下未来的布局,然后抬眼,看见了门口的小白。
那个跟宋川白无比相像,但又对她温柔亲呢得多的男子。
她忽然意识到,即便他们长相再相像,也不是同一个人。
小白是一个虚影,而宋川白才是真正存在。
宋川白对她没有额外的温情,更没有莫名其妙的,突然的爱恋。
她被梦中的环境,被来自伽拉希阿的感情过分引导了。
就像伽拉希阿不断被自己的过去引导一样。
陈桐生不禁想,我到底是谁?
我到底要做什么?
身边所有人都有计划,有目标。
那些预谋,那些逃跑的计划,那些反抗与复仇,实施时长往往长达十几年之久。
而反观陈桐生自己,她只是混沌着,听从师父方鹤鸣的话。
她可能活了很多年,但她对此一无所知。
回到最开始的时候,她想起坍塌的宫殿,想起癫狂男人怀中抱着的自己。
如果我是北朝遗民,那么那个宫殿很可能是存在的。
那就是陨落的北朝。
我是亲眼目睹了北朝灭亡的人。
我是被北朝影响至今的人。
“侯爷,所谓幕后黑手,大约也只是,你留我的托词吧。”陈桐生闭起眼,道:“因为,师父死亡这件事,一开始,不就在您的,‘失控可能’规划中吗?”
刹那间宋川白的脸色有些奇怪,但陈桐生并没有看到。
陈桐生道:“最后一点……我现在才明白。”
“侯爷做事,目的性非常强。那么当初,您选择帮房选麟,是看中了什么?”
宋川白一顿,只听陈桐生接着说:“房家经商多年,一方富贾。侯爷,是看中了这个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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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侯府,忽然有人来报陈家小姐曾来求见陈桐生。
陈桐生这才想起来自己还有一群姓陈的家属。
于是她又回到陈府,一来是有话要问陈老爷,二来,也是想知道陈家突然找她何事。
听侯府家丁的叙述,来者像是陈夫人。
但陈夫人向来不待见她,巴不得陈桐生离陈家越远越好,怎么还会主动来找她呢?
陈家的下人到底还认得她,径直便放了陈桐生进门去,她还没站定,就看见陈夫人拐着步子急急走来,以一种极其夸张的声调大声嚎道:“桐生啊!如今你可是飞上金枝了,不能不管你姐姐啊!”
她一把扑在陈桐生手臂上,拉起陈桐生的手拍打着:“你姐姐素来对你亲和,这是我这个当娘的都看在眼里的啊,你说是不是,桐生?”
陈桐生想把手抽出来,奈何对方抓的太紧,只好道:“爹呢?”
她话音刚落,陈老爷也急急忙忙地从屋里赶了出来,讪讪地喊了句:“桐生。”便没有再说。
“你怎么不说话呀!”陈夫人回头嗔怪地瞪了一眼,道:“你姐姐可是摊上大事儿了,她叫那浪荡公子哥给骗的好惨,要搭上自己的身家清白与以后的半辈子啊!”
陈桐生看着她,忽然问:“陈蝶?”
“是……”
陈夫人赶忙将事情和盘托出。
原来陈蝶一直想嫁一个富贵人家的儿郎,奈何陈家资本攀高不够,低些的普通人家,陈蝶更是不会多看一眼。在陈桐生被宋川白接走后,陈蝶更是发了狠心,不愿低她一等,一定要找一个有权有势的儿郎。
终于在一月前,陈蝶听说张家公子会随母上庙内求签,于是自己打扮打扮,也偷偷摸摸地溜去了寺庙,企图与张家公子相识。
两人确实是遇见了,但不巧的是,张家公子的想法与陈蝶的想法是相似的——陈蝶想在此来个“有缘相见”,而陈家公子则在此面见自己的心上人。
陈蝶自认为那个心上人容貌不如自己,便趁张家公子与心上人分开之后,上前与其搭话。张家公子十分有礼,与她相谈甚欢,紧接他们又有了第二次,三次见面。
陈蝶以为自己将那个女子比了下去,以为张家公子已经被她俘获,再加上张家确实显赫,被张家公子花言巧语哄了一番,又被灌了酒,便这么稀里糊涂地失了身。
她醒来之后满以为自己会立即被张家来人上门求亲,风风光光地嫁入张家,但却不曾想,张家公子再也没有了踪迹。
反倒是之前那个与张公子在庙中私会的女子打上门来,骂她不知廉耻,勾搭他人未婚夫。
陈蝶在房里哭着闹着要嫁,张公子不见踪影,那姑娘又带着自家的伙计堵门,扬言要将此事宣扬出去,让她做不成人。
陈桐生漠然地立着,心中毫无触动,想,这不是遇人不淑加自己蠢吗?
突然她一怔,紧接着反应过来:我为什么这时这么冷静,或者说这么冷漠?
她在浦阳,在黎城的时候多善感啊,为什么一回到京都,就这么冷静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