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明殿中安静得仿佛可闻声息吐纳,陈桐生垂着眼,听见周莞昭居高临下地问:“你觉得呢?”
陈桐生的嘴唇在发抖,长长的眼睫也在发抖,她那不施粉黛的脸在与周莞昭的光鲜亮丽对比下,立即就显出了弊端。
“我……民女、民女,”陈桐生结结巴巴,胆怯万分地说:“民女不,不知道,不知道……”
周莞昭眯起眼,手指用力一抬,她的下巴再次被抬起来,陈桐生被迫与周莞昭对视,又急急忙忙地把眼睛低了下去。
“瞧把你吓得。”
周莞昭一松手,徐徐地回了座椅上,手肘随意一撑,做一个放松闲散的坐姿,道:“今日叫你来,倒也没有别的意思,你可还记得在弥天司时,一个叫阮成的师兄?”
陈桐生几不可闻的点了点头。
“你与师兄可有来往?”
陈桐生想了想,然后小声道:“没有,什么来往。”
周莞昭打量着她,尽管姿态十分放松,好似方才锋刃暗藏的质问从未存在过似的,但陈桐生仍然感觉自己被一寸一寸的扫视而过,被挑剔眼光,一点一点的评判,从外貌,衣着,说法方式到语气。
“今日朕特意召你进宫没有别的事,只是数月之前,阮成获封暗卫都督,朕问及其未了心愿时,他便提到了你。”
陈桐生低下头不说话,等待。
“他恳求朕将你赐婚于他,故而朕也想问问你的意思,”周莞昭笑着问:“你愿意吗?”
她愿意吗?
陈桐生在心里迅速回忆方才周莞昭所做的每一个动作,所说的每一句话,包括方才问“你愿意吗”那上扬尾调的微妙语气。
对于陈桐生而言,她如今需要知道的是,关于嫁给阮成的这件事情,女帝愿意吗?
陈桐生在她心里是扮演着一个什么样的角色,什么地位,她特地召她进宫,是抱着怎样的心思呢?
陈桐生于是把头又往下低了低,两只手的手指相互纠结起来,缠在一起,一副窘迫的样子。
周莞昭便又道:“你也是弥天司暗卫出身,知道阮成年纪轻轻便能得督主位置,可谓是前程不可限量。而据他所言,你们自小青梅竹马,感情笃深,而阮卿无论是样貌,还是品行,都可谓良人之选……陈姑娘觉得呢?你还是害羞了,不愿将心意诉说出口,还是另有隐情,都但说无妨,朕也不是不讲理的人,否则怎么会特地召你进宫来问呢?”
你也是弥天司出身。
陈桐生在心里快速地把每一句话过了一遍。
还是另有隐情。
但说无妨。
特地召你进宫。
陈桐生深吸一口气,慢慢道:“回陛下,我……”
宫女们都低着头保持了沉默,周莞昭饶有兴趣地等着她的回答。
如果是答应或许还没有什么,但拒绝——某种程度上就意味她选择了宋川白。
一个身世不明,暗卫出身的女子,方鹤鸣的亲授弟子选择了宋川白,这对于陈桐生来说没什么,因为她手里一点儿权力或者消息都没有。但在外人看来,尤其是在其师兄向圣上公然提出赐婚一说之后,就有大大的不同了。
更重要的是,周莞昭不会高兴看到她选择宋川白。
不需要去寻找其他原因,陈桐生可以认定这一点。
“民女……”陈桐生慢慢地说:“民女出身,卑贱,始终不、不知父母,是方督主,认为有缘,故而收养。民女在弥天司,勉强十七年,如今,督主西去,孤身一人,师兄大约也是看、看到了这一点,才向陛下求亲。”
“民女,自知不配,只想……只想……北去,寻亲而已。”
周莞昭有些意外道:“哦?去寻找你亲生的父母么?这好办,待朕下令命人替你去寻就是了,何必亲自去找呢?”
“岂敢因,因此家事,叨扰陛下。”陈桐生接着道:“师兄向来心善,又岂可,因善心,而耽误了人生大事?更何况婚姻大事,父母不在,民女又岂能随意做下定夺。”
陈桐生这就是委婉的拒绝加拖延了。
你问我愿不愿意嫁,我不愿意,要问隐情,那就是我还惦记着十几年没影子都爹妈,先找着了再说我同不同意吧。
周莞昭审视着她,缓缓道:“说起你的身世,朕倒是想起来了……方爱卿对你十分珍重,而暗部中关于你的记录也非常少,据说你在暗部呆了不过几年,便被方爱卿接出,寄于陈家。”
果然。
她一旦被阮成暴露在周莞昭眼中,她的出身,由来,过往都能被查的一清二楚。
“既然你在陈家这么多年,也被当作陈家的小姐养育,那么陈氏夫妇有如此养育之恩,也就能算作你的父母了。如今亲生的父母不知踪迹,姑娘若是担心于礼仪,大可教陈氏夫妇代之。”
陈桐生此时心情难以言喻,她陷入了一种被刻意营造的僵局中,她既不能答应这门根本就莫名其妙的婚事,也没有理由拿出来反对。
陈桐生突然跪了下去,高声道:“民女,罪该万死!”
周莞昭扬起精心描绘,形状优美的长眉,道:“哦?”
“民女无法、无法答应,此门婚事,因为……”陈桐生道:“因为民女,不喜男子。”
大殿中猛然陷入了比之前还要尴尬的僵局之中,要不是女帝在场,其他宫女简直就要惊呼出声,但也正是因为女帝在场,她这番话才更显得大胆放肆。
出人意料的是周莞昭并没有变了脸色,反倒是她露出难解的诧异神色,道:“不喜欢男子,难道你喜欢女人不成?”
陈桐生一言不发,只是把额头抵在手背上跪拜着。
周莞昭含着笑意道:“你敢这么说,难道不怕朕责你违背纲常伦理,不怕此事传出去后自己声名扫地,你可知道着一句话说出去,要付多大代价?”
“不……”陈桐生回答:“没有什么,比我本人的心意,更为重要了。”
周莞昭定定地看着她,突然抬手道:“来人,给陈桐生赐座奉茶。”
陈桐生没有来得及抬头,先暗中呼了一大口气,缓过来。
她一开始那种做小伏低的方法是错误的,周莞昭并没有因为她故意露出的胆怯而轻蔑她。也就没有把她当做平常人家,那种没有见过世面、被轻易吓破了胆的女子。相反,周莞昭始终在步步紧逼,表面上好心撮合,实际上一点儿拒绝的余地也没有留给她。
因为这种事情根本没有必要让皇帝亲自来过问,尤其是在阮成并不在的情况下,周莞昭这番举措,绝不是因为关心臣子的婚姻大事。
所以陈桐生临时改变举措,当机立断地赌了一把。
像周莞昭这种能够悍然将当初指责她“违背纲常伦理”的老臣,拖出去杖毙的女人,到底有那么在乎这些虚名吗?
还是她其实更喜欢跟她一样无畏,但更为没有野心的人呢?
陈桐生平缓吐息,直起身来:“谢陛下恩典。”
看到周莞昭表情的那一刻,她知道自己赌对了。
待陈桐生落座,端起茶盏,茶香沁人,陈桐生轻轻用透明的指甲去贴杯壁,让热度传达至手中。她方才的手完全冰凉,那是神经太过于紧绷的缘故。
“现在可以好好的把头抬起来看着朕了?”
周莞昭笑着,语气调侃,实际上是在说她:自作聪明。
陈桐生回以微笑,指甲猛然刺入掌心。
周莞昭完全看出了她一开始是在装怕,装作说不出来话。不过既然方才的话以把最开始的形象完全推翻了,陈桐生也就不再假装。
周莞昭啜了口茶,慢悠悠道:“你这个样子,倒是让朕想起来自己年轻的时候。”
“自作聪明,胆大妄为。好似天下的定论都是错的,真真是没碰见过恶虎的牛犊。”
陈桐生回答:“民女不能,跟陛下,相提……”
“别,”周莞昭做了个手势阻止她,放下茶盏:“假谦虚也就罢了,朕见得多了去。既然你对阮卿无意,那么朕便帮你回绝了他吧。”
陈桐生的谢还没说出口,周莞昭接着道:“那你接下来又当何去何从?”
“是要回弥天司重新做暗卫,还是像如今一样,在阳和侯府做事?”
话又绕回来了。
无论如何,她要做出一个选择。
“回陛下,”陈桐生道:“民女倾、倾慕之人已死,如今只想,周游四海,圆其心愿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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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马车驶过宽阔官道,出宫门的时候,陈桐生掀起帘子向外看了看。
分明是同一种天,甚至宫门内看到的云,与宫门外看到的云都是同一朵,但也完全给人不一样的感觉。只有在驶出宫门的那一刻,天空才是真正开阔的,碧天白云,云可随风而将影子投到这片大地的任何一个角落去,变雾变雨,变成无测的雷雨。
可宫中的云就是宫中的云,仅仅是一片白色的,漂亮的云而已。
宋川白闭目假寐,声音穿过马车中袅袅升起的熏香轻烟:“跟陛下说了些什么?”
陈桐生道:“陛下,要赐婚。”
“理由。”
“不喜男子。”
“……”静默了片刻后宋川白霍然睁开眼,道:“你方才说什么?”
陈桐生看着他:“理由是,不喜,男子。”
“你,”宋川白简直不知道说什么好了:“你就是这么跟陛下说的?就是这个原话?!”
“是的。”
陈桐生接着道:“我还说,倾慕之人,已死,我愿云游四方,陛下准了。”
宋川白的表情大约比方才她的心情还要复杂,好似突然吃到了坏掉的食物,一脸的难以言喻,半响才问:“你难道不要查清谋害你师父的幕后黑手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