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流池边,宋川白又裁好一张纸,拿起吸饱了墨的笔,问:“最后一个,写什么好呢?”
周明则挤到他怀里去,支起脑袋冥思苦想:“写句诗,让我爹看我有文化一点儿。”
“......”宋川白道:“你这句话已经暴露了自己。”
“那我写什么?”
宋川白笑着在纸上写下几个字,字体相互勾连的十分漂亮:“就写......喜乐平安吧,让你爹保你一生快快乐乐,平平安安。”
周明则皱起小脸:“噫,你好老哦,跟我娘似的。”
宋川白就拿笔杆子敲他的脑袋。
喜乐平安。
莲花灯在飞流池上飘荡,在春季提早开了一池子的花。宋川白捏着周明则的脸放肆嘲笑,周明则就挥舞着小短手挣扎。有往来的丫鬟家仆看见这一幕,都只是笑。
喜乐平安。
紧接而至的春猎围场上,宋川白蹲下身手把手教周明则怎么穿猎装,怎么绑皮护手。
他专门为周明则定了一把那个年纪小孩儿用的弓与扳指,周明则显然对正常制式的长弓更有兴趣,宋川白用:“你要用那个也许,只是到时候被射出去的是箭,还是你自己的手那就不一定。”这句话,成功把周明则吓地死了心。
他骑在白花棕鬓的骏马上,被人牵着,对宋川白很得意的招手,叫宋川白随后跟上。
小小骑士被牵进了围场,宋川白停下来回头听范瑞与他汇报近来事项,末了,范瑞问:“侯爷,皇太子年纪还小呢。”
“小什么小,”宋川白把茶盏往瓷托上一放,叮的一声脆响:“我在他这个年纪的时候,都进了弥天司。这傻孩子一个,我都没指望他给我打个东西回来,别摔着就行了。”
范瑞接过茶盏,宋川白笑了笑又说:“傻点儿挺好,才有孩子样。晚上让膳房弄点儿明则爱吃的,烤只羔羊来,在围场跑一天,晚上肯定嚷着要吃好的。”
烤羊肉在周明则眼中就是天下第一好吃的东西了。他能把自己肚皮吃到滚圆的撑起,宋川白第一次看见他那个吃法,第一就是怀疑这孩子被亏待了吃穿,第二个念头就想把人倒过来,让他把吃下去的肉给吐了——这么吃要吃出毛病来的。后来这种情况的次数多了,宋川白才了解这是周明则一高兴就这样,有点像喝酒喝多了便开始放声唱歌的人。
傻小子,纯的。
但是其实没有到傍晚,周明则的死讯就传遍了整个围场,那样迅疾,那样的大声势,像是一场预谋已久、终于相见的宣告,一场警示,一个无声而致命的逼迫。
年轻的宋川白立在书桌前,一动不动,未有黄昏,但是仿佛看见了黑蒙蒙的天压下来,从一个无辜稚子死亡的地方而来,降临到他的头顶。
喜乐平安。
陈桐生走到他面前,看见宋川白抬手捂住了自己的脸。
她的感觉没有出错,一点儿也没有,宋川白的难过从十年前,一直延续到了黎城与周明则的再度见面。
那天夜晚宋川白就一直坐着,陈桐生也就在他的对面坐着。他坐了多久,她就坐了多久,她还是不明白,不能够想通,宋川白当时下令杀周明则时候的心情。
她能想明白里面的利害关系,她能理解当时情景下,这是一个非常果决,而正确的决定。
但是,但是,宋川白当时的诱哄,其实大部分都应该是真话。
他真的想带周明则去遥远的边关,他真的钦佩方凌这个人,他真的想保护故人之子快快乐乐,平平安安。
如果当时面对那般情况的是陈桐生,她是绝对做不到,将一把十年前的刀,重新插回到自己身上去。
她想说什么,但是面对那张年轻的,悲哀的,十年前的脸。她又说不出什么。她甚至不能够告诉他,在十年之后,你将会再一次经受类似情况。
梦里宋川白书房外天亮的时候,陈桐生就完全的醒了过来。
走出包厢的时候,看见宋川白站在楼梯拐角处,低头一点一点捋平袖口上的褶皱,动作和表情都平静,但是陈桐生想,他是不是又一夜未眠?
她走下去,打了个招呼,然后突然道:“我昨夜做,做了个梦,梦见,侯爷写了四个字。”
果然,还是一开口就结巴。
宋川白脸上浮现一点笑意,说:“嗯,哪四个字?”
陈桐生看着他的脸,一字一句的说:“喜乐平安。”
“挺好的寓意,”宋川白随口道,下意识地逗她:“那为什么偏偏梦见是我写呢?”
“也许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吧。”陈桐生回答:“你说的,没错。我确实是,一直在,想着侯爷的。”
范瑞端着粥从下面拐过来,闻言咣当摔了碗,表情简直惊恐万状。
宋川白被这一记直球打得猝不及防,动作随之一僵,然后摇摇头笑起来说:“梦只是梦罢了。”
他笑起来眼睛的波纹都那么温柔,藏叠了无数不可诉说的心事,梦中那个牵她手,在地牢中给与她拥抱的人又再度与她重合。
宋川白那双眼睛只是看着她,陈桐生就昏头转向,心跳不已,在宋川白与她擦身而过,往楼下走去的时候,陈桐生忽然道:“就算,就算女帝,要见我,我也相,相信侯爷!”
宋川白头也不回的问:“相信我什么?”
“相信侯爷,不会害我。”
宋川白闻言应该是笑了一下,但他没有回头,也没有停步,陈桐生看不到他的表情。
“我知道侯爷,从来没有,害人的心思,”陈桐生继续道:“所以,即便有人因,因此而死,那也绝不是……绝不是侯爷的错!”
范瑞脸色一变,抬头就要呵斥。
宋川白倒是回过头来,似笑非笑地说了一句:“小结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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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阳和侯府当天,烟沙捧着一叠放在金盘中的衣物走进房中去时,看见陈桐生,还讶异道:“桐生小姐不去换件体面衣裳?”
陈桐生低头看了自己一眼,没明白自己着一身干干净净的短打有何不体面的地方。
直到宋川白换上弥天司的海鲸纹袍走出来。利落的护腕绑袖,与一般都雪白绸子里衬不同,他是暗红里衬,暗红绣金的滚边,袍角才有抹雪白云痕。鲛绡编织成的线丝在光照下发出深蓝色、金属一般的光泽,那深蓝海鲸随着宋川白的步伐而在云纹中起伏,仿佛云中巨鲸迅游,漫不经心露出自己踪迹,庞大漂亮的摄人心魄。
他接过烟沙递来的令牌,熟练地系上,看了看陈桐生道:“我让她这样穿的,挺好。”
陈桐生看着他怔了几秒钟,回过神来,后退一步:“去……”
直到身处长明殿前,陈桐生就明白过来烟沙所说的不体面是何意思。
当周身都是婀娜宫女时,即将面见的人是当今皇帝,尤其还是一个女皇帝时,陈桐生一身短打确实不大看得过去。
然然而此时她也断没有再返回去换衣服的道理,更何况她对宋川白仍然有种信任,宋川白说可以,那就不会差。
一个神色老成的太监打开殿门向她走来,看见陈桐生的那一刻脸上露出异色,但随即被迅速的压制下去,不动声色地道:“陛下召你进去。”
陈桐生抬脚往里走的时刻,那嗓音尖细的阉人突然低声道:“姑娘,小心着些。”
陈桐生一点头,踏进了装饰奢靡的长明殿。
令陈桐生意外的是,她进去行礼完毕,下意识目光环绕一圈,却没有见宋川白的身影。
而她也迟迟没有等来女帝的声音,陈桐生气息平稳,足足过了一盏茶的功夫,女帝才道:“免礼。”
这声音特别的冰凉,带着那个年纪特有的威严与妩媚。
她还未站直身,女帝华美的裙裾已经到了她的身前。
陈桐生抬起头,两人身高相仿,一时之间两厢对视,女帝在看清她的一瞬间脸色也是一变。
即便在静心绘制出的,艳丽雍容的妆面掩盖下,也既然能够明显看出两人面貌的相似。
不知道的看一眼陈桐生,还要以为她是周王室后裔,甚至于女帝亲生的孩子。
周莞昭伸出静心保养,肌肤净白细腻的两指,轻轻捏住了她的下巴,笑道:“你们来给朕看看,这孩子是不是面熟得很?”
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这是绝对不能轻易说话的情况,一时之间竟然没有一个宫人敢出声应合。
“都哑巴了不成?”
周莞昭的语气没有任何责怪的意思,然而她的笑容实在是太过于冰冷,陈桐生倏然垂下眼睫,只听一名大宫女道:“回陛下,奴婢常听人说,丑人各有各的丑法,可美人的容貌,却都美的相似。如今看来倒是有些道理,年轻姑娘的美,看得多了,时常就让人觉得熟。仔细一看,桐生姑娘可不就与前几日进宫来的美人十分相像么?”
这算是个会说话的,但周莞昭却不买这个巧嘴的账,冷笑一声道:“朕是问你们,她与我面貌可有相像?”
那位大宫女当即就是一低头,颤颤巍巍地根本说不出话来。
跟皇帝长得像这种话是能随便说的么?
说得好是她有福气,能与帝王家长相似脸孔,但陈桐生显然不是有点像这个程度的,要是女帝年轻些,这两人简直就是亲生的姐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