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浓重血腥臭味包裹的陈桐生头昏脑涨,但接着她突然陷入了一个温暖有力怀抱中,淡淡的衣料熏香驱散了黑暗的味道,陈桐生一怔,才突然意识到,是那个酷似宋川白的男子抱住了自己。
他无论如何都没有说出自己的名字,陈桐生无法称呼他的名字,只好在心里给他起外号,叫他小白。
小白伸手捂住她的眼睛,似乎是在劝她不要看这么血腥,可怖的场景,然而当陈桐生把他的手拿开时,眼前的一切再度变化。
地牢中污物的一切都被清除干净了,牢房中一角干草,周明则蜷缩在上面。
日子仍然在飞速流淌着,地牢中光影随着外面日头方位的变化而不断变化,陈桐生看着周明则手臂开始腐烂,一点一点,蔓延直全身。
原来他身上那可怖的痕迹是从这时候开始的。
周明则看上去虽然很可怖,但看上去却没受多上伤痕影响,在有人来给他送饭时,周明则双手扒着牢门,张开嘴想问话,但只能从喉咙中发出不成句的破碎词语。
他比比划划,要见姜利言,然而那些人也都与当初推着阿盲的人一样,不言,不看,放下吃的就走。
陈桐生听到门口的动静,循声过去,便见姜利言在牢房门口,问方才送饭的人:“如何?”
“与您说的一样,身上大致已经烂完了。”
“那就是坏了。”姜利言挥挥手:“晚些杀了吧,将他脑髓取出来给阿盲用。”
“是。”
场景再转,两个汉子伸手去抓周明则,手中大斧寒光渗人,而周明则左突右撞,最终窜出了牢房。
因为其外没有什么人把守的缘故,周明则很容易就冲了出去,但在接触到阳光的一刹那,他整个人触电般一弹,发出嘶哑干瘪的惨叫,接着过街老鼠一样躲进了阴影里。
原来不是他并不是一开始,就是陈桐生所见到那副诡异,恐怖的模样的。
周明则去向姜利言寻求帮助,却正好撞见阿盲在练习说话。
阿盲一字一顿,说话平缓地讲:“在我年幼时,侯爷对我便十分照顾。我记得他那时被刘阁老叫去庙中,因为莲花灯的事情,还训斥了刘阁老一顿。之后被女帝召入京中,我便时时去阳和侯府上玩耍,教侯爷叠莲花纸灯......那也是我在京都唯一值得怀念的日子了。”
陈桐生看着他,他的面目几乎被完全改变了。
在被从车上带下来时,阿盲还只是面目陌生,而如今周明则浑身腐烂,说不出话来,阿盲却长的跟周明则五官逐渐高度重合,看上去已经完全是周皇室子嗣的面容特征了。
姜利言不知用了什么方法,从周明则身上抽取了他的面容与记忆,花上许多年,养出了一个,无论是外貌,还是记忆,都正常的皇太子。
姜利言的小厮在一旁道:“您真是厉害,竟然做到了如此改容换忆的地步!要是常人这么弄,这两人早就废了。”
姜利言不见多么得意,只是道:“地点差了,周明则本来不至于废。若是在京都,阿盲会比如今恢复的好得多。”
陈桐生皱起眉头,难道在京都与在这里有什么不同?
小厮道:“若不是女帝忽然软了心......”
姜利言冷冷地望了他一眼,小厮便住了嘴,讪讪低下头去。
阿盲并不理会院中对话,又道:“在我年幼时,侯爷对我便十分照顾。我记得他那时被刘阁老叫去庙中,因为莲花灯的事情,还训斥了刘阁老一顿。之后被女帝召入京中,我便时时去阳和侯府上玩耍,教侯爷叠莲花纸灯......”
说得毫无感情。
他脸是别人的,记忆也是别人的,与他本人而言,着跟死去并没有什么区别。
他也许也根本意识不到,自己究竟是死还是活。
周明则那张可怖的脸扭曲了,他双目目瞪,牵扯到了满脸烂伤口,于是血水顺着凹凸不平的面颊流下去,像是眼泪。
“在我年幼时,侯爷对我便十分照顾。我记得他那时被刘阁老叫去庙中,因为莲花灯的事情,还训斥了刘阁老一顿。之后被女帝召入京中,我便时时去阳和侯府上玩耍......”
周明则张嘴无声地吼了一句,直冲阿盲而去,姜利言身边的小厮眼疾手快,几步上前一脚踢开周明则。
周明则在地上打了个滚,悲愤地对着姜利言比比划划,又指阿盲。
他想问什么呢?
没人在意,除了陈桐生这个来自许多年后的不速之客。
姜利言叹了口气,放低了声音说:“明则,过来。
陈桐生下意识一愣。
姜利言把声音放缓了,矮身对着他伸出手,道:“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你不是正好不愿意当什么皇太子吗?正好,阿盲替你去当,你如今自由了,想去哪里都可以,你想去哪里呢?”
周明则将信将疑地看着他,最终被姜利言说服,一步一步走向他,将自己的手交了出去。
然而就在他刚放松下来的一刻,姜利言抽出一把足有半臂长的刀,向他捅去。
刀锋顺着周明则的脖颈划过去,他想后退挣脱,却被姜利言反手拧断了胳膊。
这时月亮门传来有人走来的声音,姜利言一愣,周明则趁机反夺长刀,手直接握在刀锋上,就把刀刃往姜利言身上撞。
姜利言倒不像个有拳脚的人,顶多仗着自己成人力气罢了,一时失手,教周明则脱身逃掉了。
之后便是不断的追踪和抓捕。
周明则模样越来越奇怪,但同时他也越来越沉默,想一只被驱赶的丧家之犬,缩在灰暗阴潮的角落,表情惊恐而呆滞。他的伤口愈合的异常缓慢,但他却没有因此死去。到后面周明则甚至会趴在地上去喝满地的泥水,被街头的混混打多了,便学会了躲到夜晚才出来,一直到黎城被攻破的那一天。
周明则在周身不断的惨叫与奔跑人群中,只做了一件事,那就是回到晋王府,扒出了自己之前叠的莲花灯,抱在怀里,又躲回满是发酵味的污水沟里,木讷地,等待着眼前炼狱的消失。
就这么等啊,等啊,等到黎城变成了一座弃城,等到方茗带人四处搜索,等到寒鸦啼叫,陈桐生站在周明则的污水沟面前,等到了夜晚。
那天晚上前去搜寻皇太子的一行人,宋川白,方茗,还有陈桐生她自己,就那么走过她面前,向着晋王府去了。
他们没有意识到周明则就藏在他们路过的水沟里,反倒是周明则,他激动地手脚并用从水沟中爬了起来,喉咙中发出咕咕叽叽的声音,从另一条路奔去了晋王府。动作异常笨拙而认真地放下了怀里的莲花灯,一盏又一盏。
陈桐生其实到现在都没有明白他想干什么,或许是想提醒宋川白自己还活着,或者恰恰相反,是想让宋川白看到那个上吊的阿盲,以为他死了。
陈桐生眼前的一切都按已经发生过了的场景进行着。
周明则一路跟到酒楼里,被发现,再到他被陈桐生追上,按在地上。
然而当刀刺进周明则的头颅时,那伤口处喷发出大量月光般澄澈明亮的云流。
陈桐生下意识抬手挡眼,等她再次看清身周一切时,发现场景变化了。
她回到了侯府飞流池前。
周明则举着一大捧莲花灯,迈开小短腿跑到飞流池边,回头喊:“侯爷,你怎么这么慢呀。”
宋川白拿着一大堆东西,纸张,剪子,小瓶罐,道:“我说,咱不点灯了行吗,纸糊了掉水里多脏。”
“不行!”周明则一仰脑袋,八九岁的小孩子,脸蛋稚嫩,神情明亮可爱:“你要愿赌服输!”
宋川白举起双手:“好好好,愿赌服输。”
他那个时候无论是神色,还是说话给人的感觉,都真正朝气满满,眉眼间一点儿阴云都没有。宋川白现在看上去虽然也很年轻,但跟十年前的样子比,其实是完全不一样的。
他就那么大咧咧地盘腿坐在池子边,周明则趾高气昂地过来指点他折莲花灯,一会儿:“你纸裁的太小啦!”
一会又嚷嚷:“你着花瓣都是皱的!”
宋川白为了表达他的不屑,干脆单手叠纸灯,叠出来的也不知道是一堆什么玩意儿。周明则十分嫌弃:“我爹看了指不定以为是废纸呢。”
院子里站着的一些奴婢看上去也陌生,不像是陈桐生之前王府里见过的人。
一个远远的就道:“侯爷又往哪儿坐,小心着凉。”
另丫鬟一个叫:“老妈子又来啦,侯爷小心着耳朵。”
宋川白解了外衫放在石头上,那个丫鬟一眼望见,就小跑过来,装着瞪眼睛的样子,讲:“怎么给脱了?”说着就要给他披。
周明则在一旁:“啧啧啧。”
宋川白低头固执地用一只手叠纸,瞥了周明则一眼:“嘶,屁大点儿的小孩儿学谁啧啧啧呢,”他伸手去戳周明则的脸:“啧什么,来给我说说,啊?”
丫鬟一走,他就反手去脱外衣,结果被已经快走出去的丫鬟喊了一嗓子:”侯爷!“
宋川白露出十分牙疼的表情,叹着气又把衣服披上了。
“噫,你还怕她们呀。”周明则挤眉弄眼,做出一副摇头哀叹的样子。
“哦,你不怕?”
周明则的“我不怕”第一个字才出口,那个长相艳丽的丫鬟噔噔噔走了回来,他立马闭上嘴。
一大一小安静无比,等丫鬟拿着物什从他们身后走过,周明则给宋川白挤了一个眼神,宋川白给周明则回挤了一个眼神。
周明则小声道:“又啰嗦又凶,老叫我吃鸡蛋,我特别痛苦。”
“是啊是啊。”宋川白深以为然,连连点头。
“她也逼你吃鸡蛋?”
宋川白笑了半天:“没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