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更天将将过去,方茗并未打算给宋川白他们安排什么住处,好歹酒楼原来有包厢,虽说并无床铺,但好歹有个榻,可惜完好又算得上干净的包厢挑挑拣拣只余下来一个,自然是宋川白住。
陈桐生转身想在旁边选个厢房,或者直接就在门口眯到天亮也可,她虽然对吃好睡饱有点儿要求,但那是在有条件的情况下,她也不是非要怎样不可。谁料刚走到门口,宋川白忽然开口道:“你上哪儿去?”
“......”陈桐生茫然回身:“去,门口。”
“去门口干什么,守着?”宋川白乐了:“方茗的人会在外面的,你站哪儿多不自在啊,过来。”
宋川白往圆椅上一坐,毫不在意地手肘撑在落了很厚一层灰的桌子上:“躺一会儿,休息。”
范瑞也去宋川白那张桌子上坐着,坐的靠边些,两手扶在自己的大腿上,满脸的“我不存在。”
陈桐生先是愣了愣,随即脑袋里刷过一片的“啊?”,她站在原地,宋川白却一脸平常的看着她,甚至十分无辜的偏了下头,表达疑惑。
他这个反应就让陈桐生的想法从“共处一室还要睡觉”到了“侯爷体贴心疼属下让打得最多的人好好休息,以保证明天更能打”,以及“就算到了酒楼,那个黑影还是没有找到,侯爷仍有危险,所以应该离侯爷越近越方便保护”。她还是觉得别扭,并不想躺在那张榻上面睡觉,因为搞不好这种情况下人要做噩梦。尤其是知道身边有一个宋川白,万一再梦境那个跟宋川白面容相像的男子时,她脆弱的神经醒来后,可能会有点难以承受。
但是宋川白手指轻轻敲了敲桌子,那是通常是一个带有警示和提醒意味的作用,陈桐生明白过来。宋川白此时并不想,起码在酒楼中其他人还醒着的时候,说太多。
她便慢吞吞走了过去,往上一躺,十分尴尬,只恨没有床棉被来把自己盖起来。陈桐生双手捂住脸,睡不着,只好找话来问:“侯爷,你是怎么认,认出方将军的?”
“外形,”宋川白道:“一看就是个练家子。她没有因为黎城的贫苦生活而被影响,一般留在废城的,其实大多是在战中受伤之人,残疾的,年迈或过于年幼的。而她如此健康。那群坐在城边的百姓也是正值壮年的汉子,虽然打扮确实落魄邋遢,但正常的壮年人不会停留在这样的地方。”
陈桐生感叹:“侯爷,又是一开始就,认出来了。”
“怀疑而已,”宋川白道:“被骗的多了,就有经验了。”
这一句让她一翻身,转过去看着宋川白问:“侯爷,被骗过?”
“哪有人不会被骗的,只不过次数多少罢了。”宋川白笑笑:“我最初四处查飞光时,便总被人骗,要么被当地方乡绅的冤大头,要么被指路老妇骗到贼窝里去。”
陈桐生很意外,不知他还遭受过这种事情,不过被老妇骗到贼窝里去算什么事,是人伢子看他姿色好把他给卖了么?
宋川白不知陈桐生此时在想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道:“我最先学到的,就是在外行走,要看人说话。碰见什么人,对方不了解什么人,就说自己是什么人。”
确实,宋川白对着小妾生的,便道陈桐生是小妾生的,各种幌子随口就来。小妾和小妾生的碰在一起,总比跟嫡长子碰在一起,能让对方心中有微妙的认同感。
人总是不断的,下意识地在寻找认同感。
陈桐生一脸有所悟,宋川白大约也睡不着,道:“听不听故事?”
“啊?”
宋川白笑眯眯地看着她:“关于西北方家的。”
关于方茗的那个方家吗?
陈桐生对这些事情一点儿不了解,于是点了点头。
“方家,原来在先皇时期,出过一个皇后。”宋川白道:“先皇有三任皇后,一个在还是太子妃时便因难产而亡,那时候先皇东宫之主的位置岌岌可危,方凌,也就是当今方老将军的姐姐,随后嫁与先皇,并助力其登上皇位。”
宋川白摸了摸下巴,有些好笑的道:“在这期间有个非常好笑的说法,就是“方代周兴”意思是说方姓人将会取代先皇的位置。这个说法在京都流传了一阵子,据说是什么民人异士看天象得出的结论,并且说,荧惑守心时,便是方姓之龙归位之时。民间当时许多方士被无辜杀戮。而方家的武将,其实就是从周凌那一代开始显耀起来的,方皇后自己本身使得一把鸳鸯双刀,年轻时还女扮男装上过战场,是真正骁勇巾帼,但就是这样的女子,在深宫中呆了不到五年,便身染重疾,不仅无法再替先皇分忧解难,连日常的行动都难以做到了。“
“你猜这位方皇后,在最后的期限中做了什么?”
做了什么?
治病?让先皇陪伴她度过最后的时光?还是自己默默的在深宫中死去?
陈桐生把这些一一列举出来,却见宋川白摇了摇头,道:“她叫先皇废她皇后之位,让她归于西北战场。”
陈桐生一愣。
“她说,本来也懒于嫁你,我还是回我最想去的地方罢。”宋川白似乎有点叹息的意思:“这也是宫中太监侍女传出来的话,真假不论,但先皇却真的废其后位,并且在史书中把这个皇后消除了去,教她带领方家,举家迁去了西北。这当时在朝堂掀起轩然大波,方皇后从无过错,大限将至,却得到了这样的一个结局,但是,”宋川白顿了一下,接着道:“据方老将军说,她最后确实是死在战场上的,与敌军一起被冲入了汹涌江水中。当时的波涛汹涌如同龙鸣。”
陈桐生完全没有想到会是这样的一个下场,征了又征,想问许多话,但想了半天,只是问:“方皇后,得什么病?”
“痨病。”宋川白说,明显说出来也觉得好笑。这是底层百姓常年处于劳苦生活,无法吃饱穿暖容易得的病,倘若说皇宫中的富贵人家得这种病,那基本都是思虑哀毁过度,在长期的重压下才会得的。
更何况痨病是好伺候着,便能把人养住的病,不至于到活不下去的地步,更何况方凌身子骨不可能弱。
“所以也有说,方皇后只是最后对先皇失望,不再愿意见他,也不再愿意留在宫中了而已。她还远远没有病到那个地步。而方凌死了,那个方姓之龙的流言也就下去了。”宋川白道:“荧惑守心之象为大凶兆,相对应的,就是牝龙为凶。”
陈桐生微微睁大了眼。
怪不得针对方凌,因为预言中的就是一条雌龙,会将先皇取而代之,最有可能的其实是方皇后。
“先皇临终之前,口中念叨的一直是方皇后。先皇讲,他以为自己是在西北军中大营与方皇后相遇,但实际上,是他闯入了她的领域而已。方皇后生长皆在西北,离开了沙尘与寒雪,竟然无法生存。”
“后来方家始终避讳家中女婴出生,一直从方凌死后,正儿八经在族谱中的姑娘家,只有方茗一个。也算是先皇对周皇后最后的留恋吧。”宋川白这句话说完,似乎已经告一段落。陈桐生察觉到最后一句,心中便有些疑惑。
随着年纪越大,前尘如梦,老皇帝越来越想起当年马上披甲,英姿飒爽的那个女子的好,连带着也就忘记了“方代周兴”的预言,主动插手将方茗留下了。
所以方家对周室其实是积怨已久,陈桐生想,女帝会对方家出手,是否也有这一层的顾虑?而方茗敢于冒险来到黎城,明目张胆地表示方家归于保皇党一派,是否也是在赌那个预言?
即便周明则死了,她也可以是传言中的牝龙。既然已有女子当皇帝的先例,她又有什么不可能?更何况方家大势已去,她这么明晃晃的目标,又能在周莞昭手下安然存活多久。
“故事讲完了,睡吧。”
陈桐生虽有疲倦,但毫无睡意,不过这么听一通,确实放松了许多,躺的放松了许多。宋川白把灯烛吹了,厢房中于是安静良久,只能听见细微的呼吸声。就在陈桐生已经有些迷迷糊糊,以为其余人都睡了时,突然察觉到宋川白方向有什么在动,心下当即一凌,差点跃身而起,但接着对方走到了她面前,接着窗外透进来的月光,她看见那是宋川白。
宋川白走到她面前,向窗子做了一个手势,她忽然意识到窗子是大开的。宋川白进来后说着通风,把两扇窗大开,之后也没有关上。
意识到他们要从窗户离开酒楼时,陈桐生看向范瑞,宋川白随即指了她,又指了自己,意思是,就我和你。
所以说让睡觉也是骗人的对吧。
陈桐生知道范瑞醒着,她只是意外于宋川白如此信赖自己的能力。
两人轻轻翻出二层的窗户,宋川白做这个倒是轻而易举,毕竟一般的酒楼二层都不高。像这种二层还设了一个歌舞台,由极宽的长梯将一二层紧密联系起来的酒楼,其实二层才是主要招待客人的地方,一层的高度便被削减,二层楼更低。他倒也不是一点拳脚也无,否则在外行走光指望着别人救他了,由宋川白自己所说的经验,与他现在的狡猾程度而言,他遇过的危险应当是挺多的。
果然是练出来的,陈桐生天真的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