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宋川白对着木门伸出手的时候,陈桐生突然一把攥住了他的手腕,低声道:“侯爷。”
宋川白不知所以,方茗抱着臂站在一旁,闻言偏了偏头,想看清楚他们在干什么。
“有人,在看我们。”陈桐生道。
宋川白动作一顿,下意识就问:“在哪里?”
然而他话音未落,从这户人家的对面一户中,蓦然冲出一个黑影,径直扑向了宋川白。
方茗佩剑应声而出,追随黑影而上,但似乎那个东西也只是动作快而已。在它即将到达的那刻,陈桐生已然转身,这一次她终于感觉到,对方冲着宋川白真真切切地伸出了一只手,也可能是一只爪子,落了空,在原地打了个滚,便又冲回黑暗中。
虽然黑影并未触及到宋川白,但因为他下意识的后退,撞到了门,那扇门竟然开了。
门扇缓缓地向两边打开,陈桐生要确认里头的情况,于是从缝隙中看了一眼,愕然地看见一个悬在半空中的人影。
那个身影悬在半空中晃晃悠悠,在月色下,他脚边的影子也跟着移动。
宋川白察觉到她的异样,于是也回过头去,慢慢地伸手完全将门打开。
夜空中云层散去,月色皎洁如水,清澈透亮地照在庭院中,照亮那个死去之人的尸首。
那是个年纪很轻的男子,身形大约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被几股拧起来的缎带吊死在树上。
院中安静,众人静止了片刻,并未感觉到危险,于是他们走进庭院。
方茗胆子大些,她在第一眼看到尸体时便“咦”了一声,随即伸出两指,捏住对方的下颚看了看。
白面公子终于按捺不住了,出声提醒道:“方茗。”
方茗无所谓地在衣服上擦了擦手指,讲:“他被人割了舌头,我怎么说上吊的人没有吐舌头出来。”
尸体方茗见过,打仗没有不死人的,可是这男子看上去不像是刚死,他们在一开始接近他时,却没有闻见强烈的尸臭。如今走近了,才感觉到扑鼻的腐臭味,再挂一段日子,这就要烂了。
陈桐生这时发现宋川白的脸色很奇怪,他提高了灯,眼睛一瞬不瞬地看着死去男子那张双目凸出,青白而可怖的脸,过了半响,低声道:“把他放下来。”
男子被放了下来,宋川白蹲下去自己就要动手检查,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陈桐生连忙道:“我来吧。”
宋川白没说什么,于是她动作利索地赶在宋川白手前面把这位男子身上搜索了一遍,再抬眼时,发现宋川白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欲言又止的样子,陈桐生顿了顿,立马把搜到的一股脑塞过去。
男子身上只有一方纸而已,写的是:“信错付错,相煎何急。”
落款,周明则。
那张纸宋川白看了片刻,便交到方茗手上,道:“周明则死了。”
方茗半信半疑,对着纸张看看,又对着尸体看看,意外道:“他就是皇太子周明则?怎么,怎么死在这里?”
周明则为什么当初黎城被破的时候没死,而死在了这段看似并无威胁的时间?
难道是知道他们要来?还是发现了方茗的活动,因为害怕而选择自尽?他又为什么不在晋王府,而选择死在这里?
宋川白道:“我方才就想,这里的大火,恐怕并不是因为窃贼引起的。这里藏了不能被发现的人或物,在暴露后,情急之下,有人便选择以这样的方式来驱逐周围居户。”
大火烧到了这户普通人家的门口,将门燎得漆黑,却没有烧过院子,没有危及房内。
“不愧是侯爷,轻易都想到了我等想不出来的解释,佩服。”方茗话说得像样子,但脸上却无诚恳表情:“也就是说,这个周明则在大火之后又存活了一段时间,随后才突然自尽了?他为什么?难道时候侯爷把皇太子吓着了不成?”
宋川白没有回答,他盯着那张脸又看了片刻,站起身道:“不知。”
方茗不认得周明则,她也没有见过女帝,无法从亲缘相似度上去推测那么一丁点儿的可能,但她冷笑道:“不过,周明则不是早年便死在了侯爷手里,又怎么会安然地长到这么大,死在离京都如此之远的黎城呢?”
“狸猫换太子的把戏罢了。”宋川白简短道。态度不言而喻。
方茗还是觉得非常蹊跷,带着人走进屋内去搜罗,宋川白却仿佛突然对此失去了兴趣,只是站着看地上的人。
陈桐生小声道:“侯爷,埋吗?”
“你怎么,”宋川白闻言失笑:“你怎么压根儿不把自己当个丫头看?”
陈桐生不明所以,宋川白接着道:“倒也不是什么都叫你做,这种不知道死了多久的尸体,还是少碰为妙。也把你那双手看得金贵点儿,”
陈桐生心里刚一动,宋川白紧接着说:“这是拿剑的手,不是做苦力活计用的。”
“......”陈桐生寻思了一下平日里练功苦哈哈的模样,不觉得这跟苦力活有什么区别。没想通宋川白这矫情的毛病。更何况在平日搏杀中见了血,也没比着干净到哪里去。
“侯爷的手,漂亮。”陈桐生道,低头看了看指腹间布满老茧和割伤疤痕的手:“我的手用,用不着讲究。”
“漂不漂亮跟讲不讲究是两回事,按你的说法,那天生不漂亮的人就不必打扮自己的样貌了么?”宋川白笑容很浅,那只是因为在跟她说话,而有意露出来的礼貌笑容罢了:“我从来不这么觉得。”
陈桐生:“唔。”
宋川白把那几盏莲花灯都小心地收起来了,陈桐生觉得非常奇怪,他对待灯的态度,与对待尸体的态度完全是不一样的。
他认得周明则的脸,如果说在最初看见周明则毫无生气的脸,并从中辨认出了与幼年周明则相似五官轮廓,整个人压抑而沉默的话。那么在尸体被放下来,并且检查过,定音这就是周明则后,他又恢复了一贯的平静,甚至还有余心来跟陈桐生说两句有的没的。
他们是顺着这灯发现周明则的,说无关就显得不太可能,但宋川白之前的细微动作,让陈桐生觉得实在是与现在太不一样了,她不禁往前一步,低声道:“这是,周明则吗?”
她想问的是,这真的是周明则吗?还是你已经认出来了,但是却正好顺势欺骗方茗,以来避人耳目呢?
宋川白做过这种事情,当初他为了保护陈桐生,就默认过令王澄南被当做她抓起来一事。
他脸上似笑非笑的,透露出一点难以言说的无奈情绪,瞥了陈桐生一眼,然后垂下眼睛,道:“是他。”
不知道民间传说里被美人勾去三魂七魄的大王们是怎么回事,但陈桐生在那一刻感受到了什么叫美色误国。
怪不得伽拉希阿那种人也会被蛊惑的在人间一留再留!
陈桐生心里猛地一跳,立马触电一样地后退了,从善如流地接受了宋川白的那句“是他”,结结巴巴地:“那要,要,要埋,埋吗?”
宋川白意外于她为何突然结巴得如此厉害。陈桐生平日说话都注意,倒也不是特别磕磕巴巴。
他没来得及说什么,方茗便在屋中搜查了一边,空着手出来,看样子是没找到什么有用的东西。
“埋什么?”方茗听见了最后一句,一面走一面道:“把尸体带走。”
宋川白皱起眉头:“已经这幅样子,带到哪里去?”
“即便要回京向女帝禀报,侯爷也要能够说服人的证据吧?”方茗向着宋川白微微一俯身:“免得到时候,有人要诬告侯爷,以假作真,放任真正的周明则不抓,而拿死人去应付交差,被扣上一个‘狸猫换太子,意图谋反’的罪名,可就不好了。侯爷您觉得呢?”
“这倒也是,”宋川白道:“不过,我只带了这些人来,要将尸体运回去,可费劲得很。”
“无妨,”方茗道:“我会派人负责运送,只需到黎城附近的城镇,到时将尸体暂放衙门处,待侯爷回京向女帝禀报过,再派专人来取不迟。”
“那方将军这就打算回去了?”
方茗笑起来,讲:“是,我回去了。”她一拍身边的人,把白面公子推到人前来:“作为保障,他也会跟着侯爷回京。”
“孔蒙,峰门关游击将军孔顺之弟。”
陈桐生完全没有想到这个青年会被这样处置,神色一僵。
宋川白只是道:“想必是跟了方将军许多年了,竟然舍得。”
“我手下哪个兄弟不是跟我许多年,打仗一样拿命拼,不论生死。”方茗道:“只要侯爷履行我们的约定,孔蒙绝不会与侯爷作对,相反,他会非常配合你。我可不是会平白放你离开黎城的。自然,尽管京都那边儿还要依仗侯爷办事,但倘若我们在这里就谈不拢,那么放你活着回去其实也没有什么必要,侯爷觉得呢?”
宋川白在看孔蒙,他肤色很白,跟方茗那种打小练武搞出来的完全是两回事,双眼细长,眼睑内敛,显得人非常秀气。
他无所谓孔蒙到京都去,但方茗的话让他意识到了一点,孔蒙,或者说方茗,在京都是有接应的。他在这里答应了方茗,那么其实无论周明则是否还活着,他与保皇党有所牵连,直白些说,他私下联通勾结保皇党派之事,在他一回到京城,就立即会被人知晓。
孔蒙只不过是一枚身份牌罢了。
他是方茗在京都明目张胆,但用处甚微的眼睛,是一个微小的连接点,更重要的是,他的存在与安全,是宋川白态度的指明灯。
方茗停了停,接着道:“孔将军的意思,也是我的意思。孔蒙要活着,完好的,健健康康地回来。”
方茗道:“这对侯爷而言,不算是什么难事吧?”
“非常难,”宋川白这么回答:“在无法保证自身清白之际,本候也会不得已得将孔蒙与方将军的关系公布于众,毕竟我只是被家仇而无辜波及之人而已。”
方茗咬住了牙,眼神锐利地盯着宋川白,冷冷笑了一声:“侯爷怎么会有那种时候?”
“总之,倘若侯爷同意的话,那么孔蒙随后便会被孔顺找机会塞进京都,不同意的话......我私心还是希望侯爷同意,毕竟我方茗还暂时不想做一个亡命之徒,为着侯爷一条命而逃命天涯,这太划不来了。方茗本意,也并不想这么威胁侯爷,这对我几乎没有益处。”
“侯爷是聪明人,骠骑将军早年对方家也多有提拔......”方茗意义所指地讲:“侯爷觉得呢?”
她可以说是把利弊都摆到明面上来,做最后的确定。
周明则死了,她没有新帝可拥立,于是专心于扳倒参与设计方家的臣子上。
她必须要得到正面的确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