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桐生有生之年,头一回遭受这样的惊吓。
她甚至在愕然起身后还躺回去试图再次入睡,再看一眼梦里那个躺在棺椁中男子的模样。
那是宋川白的脸吧。
陈桐生不断回忆方才自己看到的景象,重复去回想面具缓缓从宋川白脸上......不是,从男子脸上揭开时,她所看到的景象。
天啊。
天色蒙昧,大约没有一个时辰便要亮了。陈桐生怀着满腔的惊悚站在门口愣了半天,又不知道自己要去干什么,于是就一直这么站着,完全不顾夜晚的冷风。
其实她一直对自己的梦有一种奇怪的感觉。陈桐生以前就发现自己是不会像常人一般拥有混乱而纷杂的梦境的,甚至她一年到头都做不了几个不同的梦。她永远都只是不断地重复几个梦境,直到其中的细节越来越清晰,梦中人的情感便越能影响到陈桐生。
很长一段时间里,陈桐生都以为做梦是受了方鹤鸣那个不靠谱师父讲的话本子的影响,但渐渐地,尤其是进入浦阳之后,陈桐生的感觉都完全不同了。她会在大白天无缘无故地出现类似于幻视的情况,会突然陷入梦一般的情景中迷失过去。
她甚至开始梦见一个叫伽拉的女人。
倘若梦中的人就是伽拉希阿,那么那个躺在棺椁中的男子应当也是同时代的,起码算得上是远古时期的人物了。按他们的对话来看,男子说不准还是个皇帝,并且很有可能是获得权力之后,与伽拉希阿产生分歧,最终导致了自己的死亡。
伽拉希阿似乎也没有像她所说的回去,反而对她的崇拜一直保持到了,陈桐生看到的,那个头戴金玉宝环的小姑娘的时期。
并且当小姑娘来到神殿时,伽拉希阿巨大的神像对她的到来产生了剧烈反应,古怪的液体滴在了她脸上。有一个说法是,伽拉希阿返世了。
梦里的一切都是如此真实,包括陈桐生从未见过的建筑与服饰花纹,她甚至能感觉到不同布料在手中的不同触感,仅凭想象,她是不可能凭空从脑海中造出这些的。
故而尽管在理智方面陈桐生觉得不可能,但潜意识却总还认为梦里的人是真实存在的。
因此宋川白的脸突然出现,她愕然了,她震惊了,她觉得问题很大!
陈桐生脑袋里在瞬间同时出现了“他果然是一只千年的狐狸”“梦还是梦不能当真”“原来他从北朝起就开始骗人了!”和“宋川白跟伽拉希阿到底什么关系”等等想法。
谁料还不到天亮,县衙府外便乌泱泱跪了一片人,鸣冤鼓被敲得震天响。
陈桐生早早地收拾好自己,跟着县令到了宋川白门外,看见他披一件外衣,简单而略显凌乱地把头发束在一起,垂着眼皮,一手扶在门上听县令的报告。他垂下的睫羽竟然在灯盏的照应下,显现出与梦境中那个男子相同的样子。
外头来的人全是伽金教来为杜珲春鸣冤的,闹出好大声势。
宋川白闻言懒洋洋地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低声说:“回去睡觉吧。”
县令一愣。
“闹,缠,他们也就办这种事了。等着看吧,再晚些浦阳百姓都起了,还会来更多给老爹喊冤的人。”
宋川白一抬手,把惴惴不安的县令打发走了,目光便忽然投过来,叫陈桐生猝不及防地一愣。大约是突然被从睡梦中叫醒的缘故,宋川白的眼神非常软,而且懒洋洋的,看了看她才一笑,说:“我好看么?”
陈桐生:“?”
“那你一直盯着我做什么?”宋川白索性就披着外衣,走过去往长廊的栏杆上一靠,道:“你是没睡,还是做噩梦了?”
噩梦......大概也算吧,她确实是被吓得不轻。
陈桐生也没说是哪一种,点了点头,道:“候爷倒是,睡得很好。”
宋川白眯着眼笑,陈桐生觉得他似乎有点儿疲倦,见他伸手按了按头,招呼她过去坐。
“你对浦阳发生的事情有什么想法?”
陈桐生意外道:“我?”
“难不成你昨天站哪儿听那么认真,都是装的?”
“我,我觉得......”陈桐生想了想,然后垂头丧气地说:“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你停,停在这里是为,为了什么。”
明明是派人便可完成的事情,他要亲自花上一晚,去以身犯险,去抓人,再废许多口舌去说,去听。
他其实只要下达关闭黑街,抓捕伽金教人的命令即可。倘若这一任县令完不成,那便换下一任,命令下去了,总有人会把它办成,即便没有那么完美。
可是宋川白偏有耐心提起很多年前的事情,要把别人的生平,一件事的因果理得很清楚。
她不理解。陈桐生在方鹤鸣手里这么多年,也很懒得管因果。方鹤鸣对她的教育方面一般是:“这个人,抓起来。”或者“这个人,跟你师兄一起去,抓起来。”再有就是“跟踪他”或者“和你师兄一起跟踪他”。陈桐生也参与过一起抓捕午门劫法场的行动,当时被她一脚踹翻的人高呼冤枉,她也完全没有理。天下叫冤枉的人多了去了,难道每一个都要理,去找犯下罪孽的前因后果么?陈桐生就从来没有问过阿诺,苦水村为什么要开始做飞光的事。
宋川白看着她,在晦暗不明的天色中眼神温柔的好像流水一样,让陈桐生骤然转开了目光,开始冥思苦想。
“那个失,失窃的飞光......”她说:“有没有,可能,是杜珲春故意的?”
自己将飞光转移,捏造出一个不存在的贼出来,等宋川白走了,他大可继续之前的营生。
宋川白嗯了一声,是浅浅的鼻音,含着鼓励的意思,陈桐生接着说:“至于杜善,和杜珲春之,之前的事情,我觉得,不重要。”
“为什么不重要?”
“跟现在的飞光,有什,什么关系?”陈桐生说:“就算杜珲春不是杜,杜善亲子,又怎么样呢?郭福安,毕成,都死了。”
“不看他过去做的事,你怎么知道他接下来会做什么?嗯?”宋川白搭在膝头的手指骨节突起分明,天已经开始现亮了,在陈桐生的视野中,那双形状漂亮的手,又再度跟梦中男子躺在棺椁里,交叉握在身上的手出现了重合。陈桐生因为常年练武的缘故,骨节粗,指腹上全是茧,是根本经不起像她这样盯着去看的。
“所以,侯爷知道他们接,接下来会做什么?”
“杜善说他亲生的儿子是天生病弱,夭折了。但我总觉得......”宋川白说:“按杜善的意思,他的亲子没死之前,他其实是没有把杜珲春接来身边的打算的。”
陈桐生一愣。
“我不觉得杜珲春是一个良善的人。尽管他来自首了,但你看,他把自己的所作所为说的多好听。他手里拿着这些飞光,简直就是拿捏着别人的性命。一个老实的教书先生,会心安理得管理一个伽金教,实在是很令人生疑。几年前我以为杜善起码也是一个重情义的人,在我弄清楚他做过什么之后,也反应过来不对了。桐生,一个重情义的人,是不会教自己救命恩人的妹妹,去嫁给一户并不显赫的人家里做妾的。也不可能把恩人一家留下的唯一血脉远远地留在乡下,而没有接过来的心思。他在浦阳做老爹,是有几处产业的,不至于养不起。”
平常宋川白笑嘻嘻地喊她桐生,也跟玩笑似的,不让人在意。但陈桐生做完奇怪的梦之后,只觉得这声“桐生”莫名地喊得顺溜无比,简直让她脊背上窜出一片鸡皮疙瘩,好似棺椁中的人要睁眼了似的。
而且他这么一说,杜善和杜珲春两个人在陈桐生心目中的印象又要改变了。
好复杂。
让陈桐生好为难。
“也许我当年不该留他这条命。”宋川白轻描淡写地说:“杜善,杜珲春,盯紧他们。有必要的时候,杜珲春也可以坐一坐轮椅。”
这是下命令了,陈桐生精神一震,答:“是。”
“还有一条,”宋川白说:“我昨夜翻看了浦阳这几年的卷宗,发现女子失踪案,比一般的案情要多,别人家的妻子,女儿。要么是妻子跟别人跑了,来县衙要官府帮抓回来的。要么是女儿家跟外乡人私奔去了,或者是父母把女儿嫁出去,夫家却说没接到人,告成欺诈的。还有女婴生下来就死了,被夫家埋葬,做母亲的又不依不饶哭到县衙来的。其实这些案子到最后,里面的女子也都没有找回来,与失踪无异了。”宋川白说:“弄得浦阳民风不好,广珍行的掌柜跟我提起过,外面的姑娘都不敢往这里嫁,容易背坏名声。浦阳本地有些家底的,也不愿意在本地嫁娶。虽然卷宗上真数起来,这样的案子没有太多,但这已经到了影响当地百姓生活的地步,也就可猜见,县令到底隐瞒了多少。县令能力有限是一回事,老是有女人失踪,又是另一回事了。”
“这些事情,按卷宗上的时间来看,大约也就发生在......”宋川白吐出一口气,说:“郭福安的表兄,毕成死去之后,伽金教建立的那个时候吧。之前的案件数量太少,相隔时间太久,姑且不计入内。”
陈桐生被这个信息给震得愣了一下,半响才反应过来,说:“所以,你看了那,那么多卷宗,是才睡下?”
宋川白一脸“你终于意识到我的辛苦”的表情,欣然道:“听掌柜那么说,我就留意了一下。还特地叫范瑞去街头打听了一番。”
这是留意么?
这是相当在意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