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光的失窃,是杜珲春前来自投罗网的决定性因素。
一旦这种危险的东西不在自己手上,那他几乎是一点谈判的筹码都没有了。
“那么依你看,飞光可能是被谁窃取了?”
杜珲春回答道:“我不知道。”
那么接下来怎么办呢?
一个一味包庇养子的父亲,一个为上瘾者救命的善心人。
还有浦阳城中成百的上瘾者。
宋川白和县令去了议事厅,片刻又又差人将杜珲春也叫了过去,只剩下杜善与宋川白在大堂。杜善却睁开了眼,肆无忌惮地打量一会儿了陈桐生,突然道:“宋小姐,你果真是京都人士么?”
陈桐生没多想,点点头。
“也是......”他接着说:“我大周万国来朝,京都里也是生活着各族各国的人,样貌稍微出众显眼些,不是什么值得注意的事。”
这个话是有深意的,陈桐生问:“你说我是,外邦人。”
“你长得和宋大人可并不像。”
她觉得这个对话实在没多大意思,于是耸耸肩,随意地一点头,低头继续翻账册去了。谁知杜珲春始终在看她,目光简直是带着探究的,让陈桐生皱了皱眉。
“鄙人倒是觉得宋小姐很眼熟。宋小姐的身手,也不是一般人能够拥有的啊。”
陈桐生问:“你想,说什么?”
杜善年纪不清了,但他的眼睛里竟然闪烁着一种兴奋的光,让他神态看上去要比实际年龄年轻,他道:“不知宋小姐可否了解过北朝?那个陨落的,神秘的王朝?”
又来了。
“传说北朝王室子嗣大多样貌昳丽非凡,并且极其矫健善战,历史上他们的祖先出自古神一脉,以善战而闻名与天下。在书籍中,北朝先祖的画像,大多也是人首兽身,挥舞着长戟,也有说其实是马戟。而女性则持长弓,是人首蛇身的姿态。”
“......”陈桐生心说,这都什么怪物?
“这么一说,根本不会觉得北朝人有多漂亮对不对?但倘若看见伽拉希阿的神像,就会发现传说是有道理的。伽拉希阿是北朝人真正侍奉的,真正的先祖,在十几年前我曾有幸进入禁地,北朝遗址,一窥伽拉希阿的画像。年代久远,那张相已经完全枯黄,彩绘颜色也差不多褪尽了。但我与那些一同进入的同伴只看了画像一眼,我们便被完完全全的震撼了内心,站在原地久久无法移开目光。”杜善低低地说:“你能......你能明白那种感觉么?我杜某人看见了那张像,这辈子都值了。就算那一趟没找到什么宝贝,我也值了!”他不自觉激动起来,面部肌肉因为用力的缘故鼓起来,眼见要撑开细细的皱纹。
“但随后我们发现,那里面其实有很多张伽拉希阿的画像,而且每一张给人感觉,就是他们的样貌,年龄,甚至性别都是不同的。我在其中一列的最后一行上,发现画像中穿着代表伽拉希阿服饰的,竟然是一个八九岁的小娃娃。”杜珲春道:“所以我们猜测也许,也许画像上的人都是真实存在过的,那是真切存活过的北朝人!宋小姐,恕老夫冒昧,你的长相,非常符合北朝遗民的模样。我之后也特地去一些据说是从北朝逃出的,遗民居住生活的地方,但是很可惜,和当地有过联姻后,掺杂了血统了,他们便再也无先祖风采了。”
“好眼神。”杜善一番激动非凡的话后,听见陈桐生几乎是冷淡的发表了这么一句。
看见杜善疑惑的表情,她又带着仿佛是很赞同的表情,重复了一句:“好眼神。”
仅仅是靠百年前的画像,就得出这种结论,“好眼神”究竟是夸赞还是嘲讽,她意思表现的是很清晰明了的。
杜善闻言苦笑:“罢了......我只是,对宋小姐的生母好奇而已。也许您的母亲便是北朝遗民也说不定,才会生出你这样令人过目难忘的孩子。”
陈桐生始终没有说话,一直到后半夜,她才被安置在县衙后头的厢房中入睡了。
她又开始梦魇,又回到了朱红宫墙之上。她看着宫人挣扎哭泣,自下向她伸出了无数双手,男人依然紧紧得抱着她,但这一次却没有像以往一样,她没有在这个场景中困到血色弥漫,也没有像以前那样,怀着稚子恐惧的心哭泣。这一次她很冷静,场景转换,下一刻她从男人的怀抱中走了出来,落地为成人,头戴金玉宝环,身披长衣,提着一把巨大而异常华美的弓箭,慢慢地,缓缓地向前走去。
接着一股从来没有过的悲沧和疲惫包围了她,每一次抬腿都如此沉重,以至于让陈桐生产生了自己随时会倒地的感觉。她终于站住了。陈桐生发现自己站在了高山之巅,一个男子正背对着她,低头看山下风景。
她说:“结束了。已经清除完毕了。”
年轻男子一点头,似乎并不在意,道:“伽拉,你觉得山腰的风景如何?你不是不喜太过麻烦么,等这些事情结束了,我给你在这里建一座行宫好不好?这样你就不用去面对朝中那些复杂的事情,到时候再给你修一条专行御道。要是你不愿意一直呆在这里,到处走走也可以,反正这片疆土都是你我的。”
“我不想......”她听见自己这么说,声音极度嘶哑疲惫:“我不想跟你共分天下,我不想要天下......”
“我只想要你跟我一起回去。”
男子很久没有说话。风声呼啸,男子的衣袍翻飞,陈桐生感觉心里一寸一寸地凉下去。
“那么,”她说:“我自己回去。”
“好啊,把命留下来。”男子说,声音在风声中有些失真:“现在所有人都盲目信奉你的力量,崇尚你的名字,即便这个名字一开始是我赋予你的。一旦你离开,我的子民势必会追随你而去,重新生活在我们花了数十代迁徙,一直到今天才摆脱噩梦的故土去。你也许会活下来,但是他们其中大部分都活不下去吧。”
“他们不会......”
“他们会。索性你死在这里,我会将你的尸身铸进神像,为你建造一个足以屹立千百年的巍峨神殿。至于你死后魂魄欲向何处而去,那才真正能由你决定。”不知为何,尽管他说着非常绝情,甚至是恐怖的,仿佛下一刻就会付诸实践的话语,但陈桐生仍然觉得他也很难过。
陈桐生在此刻仿佛要分离成两个人了,一部分的她惊讶于自己看到的一切,她甚至开始思考手中这把巨弓的实用性,在现实中这么大的弓别说是战斗中使用了,提起来射几箭都费劲。然而另一部分,却真真切切地感觉到了一种无力。
那应当就是,被称作伽拉的女子的感情。
“我被欺骗太久了。久到你们认为随意对我许下诺言,而不去履行也都是被允许的,不会被惩罚的。”
“惩罚?”男子一侧身,觉得很好笑似的,声音里确实透着无惧:“你要怎么惩罚我?你要杀了我么?”
紧接着场景再转,身后是万民伏拜,众生呼喊伽拉希阿,而陈桐生低下头去,看着闭眼躺在棺椁中的男子,他脸上覆着花纹古朴的面具。她伸手去揭面具,一旁的人却突然上前阻止道:“伽拉!”
伽拉希阿望着面具低声说:“你知道么?我见过许多次这样的面具,它们戴在我爱的人脸上,把他们送进地下,让我在最后都不能再看一次他们的脸。因为一旦揭开,无所顾忌的邪神就会从死者的眼睛里爬出来,进入生者的脑中。”
她提起长弓,将一端抵在了来者的咽喉上,慢慢地将对方推开了。
“我不在乎我是否会被封神,我不在乎是否有千万代的信徒追随我,崇敬我。我只是......我一开始只是被蛊惑了......”
只是在懵懂之际看见了笑容清朗的少年,于是无法抵抗地,带着无限的欣喜与期盼向他伸出了手,从此离开所诞生的地方,开始了长达百年的流离。最开始那个少年寿命短暂得,在她所经历的岁月长河里其实只有一瞬那么长而已。而她为了追随这一瞬的时光又去爱了无数个与他相仿的人,包容了对方提出的一切要求,终于在筋疲力尽之后得出了故人已逝的结论,想要回去了。
伽拉希阿,低低地,非常绝望地说:“我只是想跟他在一起。”
她想跟最初的那个少年一起回去,结果最后回过头来,发现连他死在哪里都记不清了。
陈桐生看见自己的手终于缓缓地揭开了面具,逐渐地露出线条精致完美的下巴,天生嘴角向上的漂亮唇线,这一切都和伽拉记忆中的少年非常相似,也让陈桐生觉得很眼熟,最终面具揭开了。他闭着眼,睫毛静静地落在眼下,仿佛飞鸟收敛的翅羽。
那是宋川白的脸。
陈桐生:“??????”
她给吓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