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珲春认错得非常有诚心有诚意,进了大堂对着杜善跪下去就是重重一个响头,在地上伏了良久,才转向县令宋川白等人,开口问道:“我来时听说伽金教中有人埋伏在大人下榻客栈意图行凶,大人可否有受惊?”
青年跪在地上,无论样貌抑或形态都远不比宋川白来得有气势,完完全全地处于下风,但他即便是跪,也给人一种端正的感觉,儒雅的很。
宋川白并不被好态度影响,答:“是听见了消息才来的吧?”
杜珲春很短促地一笑,随即摇头答道:“不,不能这么说。在您来的时候,我就意识到这件事继续不下去了。只是杜某天生胆小无勇,不敢承认,一拖再拖,眼见已连累了父亲,无颜再躲下去,这才决定来县衙自首。来时却听到了这个消息,实在是令杜某惶恐至极。”
宋川白不给面子,县令要给面子。县令看样子不用真教自己坐法桌后头去审人,于是语气也并不严厉地问:“你是干了什么呀?”
“接手郭福安手中伽金教并藏匿飞光地产四处,任教主一职,为教中人发放飞光长达数年。杜某重罪该死,只恳求县令看在我并非杜善亲子,又忤逆不孝,欺瞒父兄的份上,不要因此连坐收养教育我多年的家人!”说罢他对着县令低头又是一拜。
县令愕然道:“这么说你真的,真的不是......老爹的亲子?”
杜善突然重重地咳了一声,把县令给吓得闭了嘴。
果然宋川白开口了,声音里透着股子渗人的凉意,但他竟然是模仿着县令方才的语气和语句来说的:“这么说县令真的,真的知道杜珲春......私藏飞光并授予人食用一事?”
县令当即心里就是咯噔一声,他立即虚道:“怎么会,怎么...您何出此言?”
“身为百姓父母官,县令听到杜珲春一番话,先讶异的竟然不是有人在自己眼皮子底下藏匿飞光,且组织大量人员聚众吸食,而是先感叹起别人的家长里短来。县令的反应,也是教人好生叹服啊。想来不是早知道此事,所以才毫不意外,还能有别的什么呢?”
陈桐生看县令的脸色,他一双眼睛盯着地下,脸上青红交错,简直恨不能回到说那一句话之前直接给自己一耳光了。
“是不是啊?”宋川白问:“杜教主?”
“是我骗了县令,”杜珲春这么说:“他并不知晓真相。”
这话乍一听真是一人做事一人当,但其实很含糊。骗了什么呢?县令是完全不知道,还是知道一部分?其实县令身上最忌讳的便是不查飞光,至于他是否因为老爹的威望便放任伽金教存在之类的,倒还在其次了。但宋川白也没在这点上跟他较劲,他直接了当地问:“飞光现在何处,余量多少?”
陈桐生看他那个目标清晰劲儿,不由地想起之前宋芷兰说阳和侯一直在做取缔飞光市场,查处贩卖飞光之类的事,可以说是很勤恳了。但他目前挂职于弥天司,责任并不在此,再加上他也不像是会从中牟利的样子,不知为何有如此执念。甚至还在去黎城的路上专门为了此等事停下来。
杜珲春也不含糊,当即从怀中掏出一本册子,道:“这是藏匿地点,与我多年来发放飞光的记载。每次发放了多少量均有记录,大人一阅便知。”
宋川白一副“给我我也懒得看,只想听口头报”的表情,不大高兴,接过来一翻,抽走了夹在其中的图纸,便将册子递给了陈桐生。册子里果然是记录了年月与仔细标出的数量,只是陈桐生大概看了看,这发放飞光的时间大约是两到三月一次,但上面清晰的只有数量,至于发给了谁,就无标记,只是用序号做了标记而已。根据她这两天的见闻推断,伽金教中接受飞光的人,绝不仅只有这么多,恐怕序号代表的不是某个人,而是一定人数的小组。
宋川白看完了标记着地点的图便要叫范瑞进来,杜珲春开口道:“只是......”
宋川白一侧头,听见他说:“其中存量最大的两处,飞光已经失窃,找不到了。”
陈桐生听见忽然有一种非常相似的感觉,是了,在京都也是这样。飞光所到之处必然会引出明里暗里的多处争夺,它不断的从各种人手上被争抢来交易去,人们顶着砍头丧命的风险把它藏在自己手里,全然不顾那一罐一罐泛着淡金光泽的深色液体从禁地被挖出来,运到眼前,付出了多少人的生命,牺牲了多少良知。
苦水村。
这个名字一冒出来里面就被陈桐生从脑海里抹去,收起思绪不再想。
“除了你,还有知道这四处地点?”范瑞已经走到了他跟前,宋川白把手一扬,没让他接走手中的纸,侧着身子问。
杜珲春回答:“伽金教中有几个信任的人,但我问过了,不是他们。”
“有几个,全部叫来。”宋川白说:“我问问。”
杜珲春保持着平淡的,不动声色的表情与宋川白对峙着,一言不发,直到宋川白挑起眉毛,表现出对着突然忤逆的意外时,他才开口道:“食用飞光,包庇我藏匿飞光,都不是小罪。杜某实在是无法放心地将他们交代出来。”
“死了几个?”
杜珲春一愣,宋川白接着问:“活着的人在哪里?该不是全被你灭口了吧?还是被严刑拷打过之后,现在不省人事的躺在某个,京都来的大人一定找不到的地方?”
“我何故严刑拷打?”杜珲春脱口道:“我当初便是为了救他们的命,才免费发放飞光,更遑论杀人灭口一说!杜某的确为了问出真相,故意对那几个人拖延了发放飞光的时间,但他们绝无性命危险!”
宋川白脸上始终带一点笑的神情,居高临下地,微微地眯起眼睛看着他。他面相生的非常好,眉目俊秀,山根又挺拔,比杜珲春在此之前见过的人都长得要赏心悦目。而且是招人喜欢的,惹人亲近的样貌,眼珠黑如点漆,一点儿也没有过分的轻佻和风流。他带在身边的那个姑娘虽说是容貌摄人,但五官过于深邃,浅色眼珠给人印象非常主动强势,其实未必很合部分人的心意。像陈家思想旧一点的,也说陈桐生长得漂亮归漂亮,但是不端庄,不像正统的大家闺秀,在长辈眼里会是个难相处的媳妇。陈夫人甚至在私下说,像陈桐生那个样貌也就是给大人家做妾,狐媚别人丈夫的命,真要正儿八经地娶,还是要长相温婉些的好。虽然有偏见,但也反应了长相其实是很影响他人印象感情的。
宋川白长相不见得有多么威慑人,他说话也没有重口气,但他那种温和的,如同水一般的气势和手段会随着交谈慢慢地涨上来,无声息地将对方围住,直至无所察觉的对手吐出最后一口气,才惊慌的溺毙在里面。
杜珲春在这种目光中感觉不舒服,他下意识地屏了气,宋川白说:“哦?救人命?”
“是,”杜珲春道:“不知为何,郭福安留下的飞光,比一般流通的飞光要烈。虽然食用这种飞光一次,可以维持两到三个月的正常,但是瘾一旦发作起来,便足以致人死亡。”
他感觉宋川白这时才是真正的正视了自己,他道:“意思是这种飞光一旦上瘾,没有戒除的可能?”
“没有。郭福安死后的半年中,浦阳城因此死去十一人。大伙只说他们是吃过量了,但我知道不是。因为其中几个死者曾结伴来恳求过我,但我当时并不想接下那种棘手的东西,于是拒绝了,谁知第二天,他们便都死了。”杜珲春讲:“这就是我维持伽金教的原因。”
“至于我为什么会知道郭福安把飞光藏在哪里。我之前说了,我并非杜善的亲子,原来是郭家侍妾所生,后来被赶出去,在乡下寄养了许久,最后才被杜善接回浦阳。我对郭福安怀恨在心,一直在暗中观察他。也是出于,不愿意看到所恨之人生活美满的心理,所以才执意想找出一点能够安慰自己的,见不得人的密事来吧。”
宋川白问:“你母亲呢?”
“在乡下病死了。也是人生死有命,没有办法的事。”
“所以你怀恨在心,先后谋害了郭父,郭福安妻子,最后又将郭福安杀害,是不是?”
灯烛轻轻跳跃着,发出轻微的毕波声响,大堂中的所有人都在注视着杜珲春,这个在他人眼中敦善,在自己口中因为不忍而犯下罪责的青年男人。
他目光忽然转了,转向陈桐生,问:“杜某冒昧,突然想问宋姑娘,大人之前向我介绍说你也是庶出......不,究竟是不是庶出如今已经不重要了。倘若是姑娘在一个家生活了很多年,突然被赶走,会仇恨到要致人于死地的地步么?”
陈桐生:“?”
他真是会挑人,问了一个对家庭最无感的人,陈桐生最初的记忆在战场,后来在弥天司暗部训练,在陈家过的还真就是典型遭排挤冷落庶出小姐的日子,但她本身不是软柿子,只是没有陈蝶那样去闹,没受过什么欺负,对陈家也没有过多感情,连怨恨也没有。相反,在陈桐生眼中,陈家是一个养与本家无血缘关系外来女的冤大头。要说感情,得从师徒情方面问。
果然陈桐生茫然思考了片刻,说:“不会。”
按她的性格,何至于要等到被赶走那么多年才动手?
但杜珲春心想果然,姑娘家没宋川白那么狠的心思,动辄杀人全家,这得恨到了一种什么地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