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川白今日休沐,不必去弥天司,闲来无事把范瑞叫过来问:“陈桐生在干什么?”
范瑞出去稍一询问,答复道:“桐生小姐寅时与卯时各醒了一次,辰时已起,烟沙便给她送了碗酥酪吃,并告诉桐生小姐吃不惯可以去厨房点其他菜食。巳时桐生小姐先后去厨房点了丁香馄饨,煎白肠,油酥饼儿。半个时辰后又点了胭脂鹅脯,春卷并各种蜜饯,因着膳房没准备,桐生小姐又跑到外头去,买了份通花软牛肠。”
“……”宋川白沉默了一会:“我不是想听这个,除了吃,她这没干别的了吗?”
“有的。”范瑞低头说,神情十分复杂:“桐生小姐试图给飞流池中的鲛人喂猪下水吃,把鲛人给吃吐了,在水里翻肚皮,烟沙姑娘已经叫人去喊大夫了。”
宋川白愣了半天硬是不知道上面这段话他该从何切入,猝不及防体会到了弥天司司丞平日里看自己的感觉,十分复杂,恰好此时前堂来人禀报,大理寺少卿求见。宋川白便对范瑞道:“让她别吃了,给我到前堂去。”
邹士筠昨夜说着回去,但因为不放心,又吭哧吭哧在坟地里刨了一整晚,挖出来的尸体个个均是死于利器,而非火灾。这就不是巧合了。
结果天一亮两人又忙着把尸体埋上,连忙骑马往侯府赶,走到半路发觉,邹士筠才发觉自己身上一股子墓地里沾染上的难闻味道,只得半路停下转回。
回去前在小馄饨摊上吃早饭,主仆二人均是强撑着沉重的眼皮,面对面坐在板凳上往嘴里塞东西吃。随行书吏张普歪歪唧唧地不满意,邹士筠还不忘给他说这个案子的严重性,其中提到:“方鹤鸣绝对不会是苦水村案的凶手,我看这个事情很蹊跷……”
方鹤鸣这个名字精准地把人群中的一个人定住了,那就是陈桐生。
其实范瑞对侯爷报的不准确,陈桐生在更早的时候就已经出过一次侯府,她嫌酥酪太甜太腻,在街上溜达找小食吃,谁知正好碰上了这两人,于是在邻桌也点了一碗馄饨,默默地听到主仆两人吃完回去换衣裳。
因此在下人去报让陈桐生去前厅时,她立马就想到是那两个“一定要侯爷支持”的人来了。
邹士筠说:“侯爷……”
陈桐生:“快上茶。”
邹士筠说:“所以经过卑职的亲手检验,那乱葬岗的百余口村民的尸体一定要重新检验,马虎不得。”
陈桐生:“没错!”
邹士筠说:“还有那飞光的量……”
陈桐生:“要查!”
宋川白默然地看了陈桐生一眼,没想到陈桐生这么激动。她早上稀里哗啦地吃了一通——虽然宋川白很怀疑这些东西到底有没有进她的肚子,看上去却完全没有被影响。
但激动归激动,陈桐生就算再想,宋川白也对邹士筠的提议并不心动。
宋川白笑着摇摇头:“爱莫能助,少卿。”
“单是这个飞光,即便是少了,那些消失的飞光,你去哪里查?京都内飞光的销货渠道,卖家又岂止苦水村一个地方?提供包庇的又岂止两个县令?”
邹士筠坚持不懈:“那苦水村人的冤案呢?”
宋川白本来想张口断了他的念头,然后突然察觉到什么似的,看了陈桐生一眼。
陈桐生那双眼睛微微地亮着,几乎是带着一点期盼的看着他。倘若能把这件事弄清楚,也能还方鹤鸣一个清白的名声吧。只是他何曾不想呢?
方鹤鸣死得蹊跷不假,但若一旦暗卫参与进去了,此事大多时候就跟女帝有关联了。
宋川白昨日进宫求见女帝,吃了个结结实实的闭门羹,他记得似乎过去几年,每一次出了异常事件后,女帝都会有不同程度的不适表现。
并且那些事情也都会在最后匆匆结尾,一点要被细查的意思也没有。
当然了,有些事情与陛下的联系别说是没有,那根本就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事,皇帝也犯不着来干预这些事情。宋川白跑去皇宫的动力,不过来自于他长期沉浸在朝野中所锻炼出来的,一种古怪的直觉而已。而那看似互相矛盾是联系和因果背后,往往就是危机重重。
这一次他也有直觉——这两个案子已经结束了。
按宋川白的计划,他本来可以在此次一次拔除平成县,奉池县县令并大小涉案官员,苦水村,与左散骑常侍,间接打击那个御史老狐狸。这原是一箭四雕的事情。
平成奉池两县官官相护,知法犯法已久,更重要的是,这两个县令个个是御史大夫门下中人的旁系,各自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因此当他紧急接到消息,说方鹤鸣出现在苦水村时,立即就察觉到不对。
事后想起来,方鹤鸣也许是在等,方鹤鸣在苦水村等他动手,仿佛只要宋川白此次行动成功,那无端把方鹤鸣逼去苦水村的威胁,也就随之消散了。
然而行动失败了。
消息泄露,码头只等来了一艘空船,宋川白安排的人手扑了个空,紧接着苦水村被灭,方鹤鸣也死在了那场大火中。
奉池县令自杀身亡,平成县令早已抛下妻女逃的不见踪迹,大小官员抓了一批,但最后能定罪的却没有多少。因为就连那艘船上的人员,都早已在进城前换了一批,这些人抓起来一问,比扑空的官兵还要茫然,底子干净得很。
而女帝听闻两案后,一句有用的也没说,无非是感叹痛心了两句,直接就将此事甩手,授意速结,莫要影响过些日子的外使来朝。大理寺少卿刘德这样才敢如此匆匆结案。
邹士筠若要执意查下去,作对的就不仅仅是刘德了,头一个能搬出来压他的就是女帝:“陛下都说了尽快结案,你还想抓着不放,到时候传到人家外使耳朵里,丢我朝的脸面不成?”
宋川白在最初的行动失败后,就也没再多动作,甚至还在那日下朝后,跑去带着一脸歉意对御史大夫讲:“唉,是本侯做错了,谁知道这是您儿子的丈人的船呢?要是本侯早些得到消息,是断断不会参与此事的。”
御史大夫木着一张老脸道:“哪里哪里,船商问心无愧,查又何妨?应当要查的。”
宋川白道:“哪里哪里,您儿子的丈人还有不可信的么?这岂不是在打您的脸?”
御史大夫脸上的筋一跳:“哪里哪里,天子犯法与庶人同罪,查与不查与我何关?”
宋川白道:“哪里哪里,这可不比寻常,这可是您儿子的丈人的船啊!”
御史大夫隐隐觉得他这话中带套,又刺得锋芒毕露,但宋川白那张笑脸实在是太诚恳了,就差在脸上写一个“我错了”的字样,让御史大夫按捺着愤怒扫了他一眼,道:“此案自有大理寺判定,侯爷原也出于惩奸除恶之好心,实在不必多虑。”
“御史大人真是宽宏大量。”宋川白继续说:“要是我早知道这是您儿子的丈人的船……”
御史愤然拂袖而去。
御史大夫比他儿子要脸面,回去定要将在宋川白遭受的耻辱往左散骑常侍身上发泄一番,尽管父子两人都对这个阳和侯心存芥蒂,但之后宋川白故意去府上拜访时,左散骑常侍就已经叫妻子跟丈人家把关系划得一清二楚,离得远远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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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川白沉默了一会,在此期间,两个眼睛闪闪发光的人就一直盯着他。
侯爷默默招手,把陈桐生叫过来问:“就算我拒绝他,也明令禁止你们再干涉此事,你也会偷偷去帮他的是吧?”
陈桐生一竖拇指:“侯爷,英明。”
“……”宋川白转过去对着邹士筠道:“那好吧,此事由我出面对大理寺提出异议。不过,也仅限申冤而已,其余的,莫要再查下去了。”
宋川白意味深长的说:“现在不是时候。”
待邹士筠走后,陈桐生忽然想起来什么似的问:“之前……”
宋川白喝了口茶,闻言抬眼,那双清澈而细长的眼睛弯着眼角,透过袅袅而起的茶雾看她,好似已经猜到了陈桐生要说什么。
“你说要帮房选麟,给他找尸,尸体的替身。”陈桐生道:“怎么个,找法?”
宋川白道:“还没忘呢?自己一堆事儿,这也管,哪也管,让你去查个荣怜儿之事,还把苦水村给我牵扯进来了。”
“别想着,转移话头。”陈桐生道:“怎么个找法?”
“你老对我这么凶干什么?”宋川白道:“他要尸体,就给他找一个尸体。”
陈桐生跟着问:“哪里来的,尸体?”
侯爷天生笑唇,嘴角生下来就是两边上勾,他这么弯着眼睛看一个人的时候,是很温和的:“你质问本侯?”
“……”陈桐生说:“稍微,质问一下。”
宋川白就笑了起来:“据说你在陈府的时候老老实实,忍气吞声的,为什么就不怕我呢?”
“侯爷还是,不回答我。”陈桐生道:“难道是,找到一个符合的,现杀,现烧吧?”
宋川白微微地一点头,陈桐生的脸色立刻就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