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桐生第一个反应就是要怒,但她看着宋川白笑眯眯的表情,电光火石间又十分警觉地控制住了自己的表情。这在宋川白看来就好像是一只小猫弓起了背刚要炸毛,但脊背弓到一半又惊疑不定的顿住了,于是瞪起那双漂亮的浅色瞳孔盯着眼前的人,一对耳朵笔直地竖着转过来转过去。好像只要在这时一伸手,就能把她吓得呲牙咧嘴,跌跌撞撞往后退似的。
按理说当时陈桐生显然没有关心到这一点,现在来提很有一点马后炮的意思。
宋川白说:“大都督已把爱女遗体领回下葬了,这个事情也已经结束,没什么好说的了。”
陈桐生看着他微微偏过去的,白玉一般精雕细琢而成的脸,心想,他会做这样的事情吗?为一个已经残忍害死无辜少女的富家纨绔开罪,并不惜因此杀掉另一个同样无辜的少女?
他大约做的出,又好像做不出。
陈桐生之所以对宋川白没有多少惧意,一方面是宋川白对她着实没有架子,这一点陈桐生直观的就能感觉到。也许是当时没有救下方鹤鸣,宋川白把那份愧疚寄托在了她身上,看她好似看方鹤鸣的遗孤。另一方面,在方鹤鸣还活着的时候,陈桐生也跟着见过宋川白很多次,那时候他比现在看上去还要年轻,穿一个毛茸茸的狐裘大衣,侍女在一旁打了把伞,非常矜贵的样子,站在雪地里看她练剑。
陈桐生没有把这种来找师父的客人当回事,能进院子就说明她不用避。当她练完了剑,冰天雪地里带着一额头薄薄的汗水往屋子里走的时候,宋川白拦了一下,有点歉意地问:“你能养它吗?”
当时还深陷女帝登基风波的宋川白从怀里摸出一只小猫,那只猫崽本来在金丝绸缎的衣服里睡着,暖和和的打着小呼噜,冷不防一遭冷风,开始乱拱。那只猫最后陈桐生没养,但是雪地里少年低头小心翼翼托着猫,呼出的雾气在空中四散开来的景象,陈桐生一直就记着。温柔的好像下落的绒雪。
这种印象一直保持到了现在,让她在任性胡乱对人呲牙咧嘴时,选定的就是宋川白这个比一般人要熟悉,要看上去好脾气的目标。她问这一嘴,也就是想确认一下,宋川白确实没有做那种丧天良的事情。
宋川白接着问:“你是不是有别的话要对我说?”
陈桐生莫名的有点恼火,把自己的表情控制住,心里上上下下地打鼓。
宋川白眼毒,她的确是有事情要跟阳和侯说,并且宋川白对于是否真正帮房选麟这个问题的回答,会影响陈桐生接下来将对他说的话。
时间调回之前,当陈桐生等人发现加工作坊地点,并由宋芷兰将此事报回侯府后,陈桐生跟着王澄南回了她的家。
陈桐生站在那个因为数月没有人生活,而显得有些灰扑扑的房子面前时,突然问:“你爹也,住这里吗?”
王澄南有点茫然的:“啊?是啊。”
破破烂烂的栅栏歪斜着,说不准来只力气大些的狐狸也能撞倒,门前架子上挂的兽皮也因长久的日晒而干巴巴,皮毛摸上去毫无光泽。门,桌,椅,没有一样不是坑坑洼洼的。这并不像一个靠走私发了家的父亲和身形利落的女儿住的地方。
一个人再不舍得用钱,在吃穿住这方面剩不了。更何况就算不指望王猎户,但是王澄南之后接手打理的皮货铺子,也不至于拿不出一点收益来好好修葺一下这个家。
即便是没有钱,也不至于拿几块木头,动动手修个新栅栏的想法没有。
但就这个屋子看上去,他们就是没有。
爹整日忙着自己那见不得光的勾当,不管事。女儿也得过且过,一点当家做主的意思也没有。
陈桐生应邀走进去坐了一会儿,王澄南在里屋忙上忙下地不知道在干什么,陈桐生还记得她是可能与荣怜儿之死有关的人,问:“你爹是不是经常打你?”
里屋的动静停了一会儿,王澄南含含糊糊地应了一声。
这房子里的桌凳皆有摔打过的痕迹。当门关上后,可以清晰的看见门上的一个凹陷。联系王澄南对自己父亲的冷淡反应,在这些年里,她应该是过的很不好的。
王澄南端着个盒子从里面出来了,道:“我之前说,只要你能帮我,飞光我可以帮你找。如今虽然并没有帮上忙,但我还是有一件事想请您帮忙。”
她说:“你猜得对,自从母亲走后,我爹便对我十分厌恶冷淡,动辄打骂,从小到大都是这样。时间长了,我也就习惯了。”
因为长时间接受着父亲的辱骂和殴打,对这个男人怨恨也就转移到了她日夜生活在内的家身上。她甚至不愿意去多花一丝一毫的心来打理这个地方,保持平常的有序洁净,已经是她所能做的最多的事情了。
王澄南道:“虽然不知你是从何得出,我爹也许并不我住在一起的结论的,但你是对的。在我爹卖飞光发了财之后,他虽偶然也回来几天,但在外已购置了房产,连额外的妻儿都有了。他以往用的那些东西尽管没有搬走,但留在这个家里,实际也与遗弃无异。”
“但这些其实都没什么,我打小没对我爹报什么期望,他走了,也没底气逼我早些嫁人了。”王澄南眼神刻意避过了陈桐生的目光,投在虚空中的一点,声音里透出浓浓的不安:“所幸在我这孤单又无望的日子里,始终有一个人陪着我。她便是如今大都督之女,荣怜儿。”
陈桐生眼神一变,果然,荣怜儿。
“你大抵会觉得很意外,我一个普通猎户的女儿,怎么跟人家堂堂千金牵扯上了关系,还成了朋友?”王澄南苦笑着道:“我爹能对我如此,可以想见他是随时存着不想要我这个女儿的心的。他曾在手头拮据时将我卖了,几番曲折,我最终进了大都督府,成了荣怜儿小姐的丫鬟,伺候过她几年,之后她见我是个不爱束缚的,便做主让我回了家。回家之后,我与小姐常有联系,也应当是能算得上是朋友吧。”
她说着打开盒子,只见里面是几只朱钗手镯之类的首饰,和一些碎银。王澄南道:“这些是我出府那日小姐送我的,我始终没舍得用。因怕我那个爹看着,平日里都不敢拿出来。”
陈桐生稍微琢磨了一下,心想这东西大抵是拿出来为她那番话作辅证的。
王澄南手指轻轻抚过装首饰的木盒边缘,她的手指很粗糙,指节较大,皮肤干燥地有点泛黄,不是一双好看的,姑娘家的手。她好像也意识到了这一点,手指在首饰上方移过,却没有去动,只是一遍一遍地从木盒边缘划过,眼神有点怔松,眼里是明明白白的向往。
她就维持着这个姿势说:“但自我从牢里出来,便联系不到小姐了。我很担心她。既然你认识候爷,能不能,能不能帮我去大都督府中看看,不,就是帮我问问小姐近来的消息便好。”她抬起眼看着陈桐生,目光里的渴求比方才炙热百倍:“我只想知道荣怜儿是否还好,求你了。”
“也不是,不行。”陈桐生说:“但是你骗我做什么?”
王澄南的手骤然一僵,做出一个拙劣的笑脸,强撑着问:“骗你?”
陈桐生点头:“骗我。”
王澄南说的一番话里简直漏洞百出。
单是‘去做丫鬟又被放回’这件事情,听起来就很可笑了。王猎户对王澄南从小非打即骂,如今呆到了一个与自己合得来的小姐身边,算不上锦衣玉食,也是好吃好穿。小姐就是善心大发要送她回去,难道王澄南自己一点异议没有吗?这跟害她有什么区别?
王澄南竟然就这么回来了,回到了这个她不愿意多看一眼的家,并且继续地一面憎恨它,一面与小姐保持着联系。
其次,王澄南急于确认荣怜儿的安危,好似知道她要出什么事似的。但通常来说千金小姐都在闺阁里被保护的好好儿的,荣怜儿又是个惯被严厉管教看护的,在大都督府当过丫鬟的王澄南难道会不知道这些?她是怎么认定荣怜儿会出事的,难道她知道荣怜儿会偷溜出府么?
陈桐生简要的捡了两个疑点讲了,王澄南张了张嘴想辩解,陈桐生接着说:“你对我,说实话,我也告诉你,荣怜儿的,真实情况。”
王澄南立即收回了那继续编谎的心,急切道:“你,你知道她近来消息?”
陈桐生不回答,就瞅着她。王澄南手指紧紧按着木盒,用力到指节泛白的地步,脸色很僵,过了很久之后,她才勉强一笑:“如果你不告诉我荣怜儿是否安好,我也不能告诉你所有的事情。”
“那,算了吧。”陈桐生站起来:“我走了。”
她打开门即将踏出去,王澄南从后面喊住了她:“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