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英没察觉陈桐生的情绪变化,便只是道:“我觉得不快的很,把她送到了京都,便走了。”
他说到这里停了下来,没再说下去。
纪英没说他为什么在离开后,又继续为死去的姐姐做事。他似乎很怪她骗自己,但实际上怪的也许只是姐姐死了。
陈桐生望着远方席卷而来的电闪雷鸣,风沙鼓起她的衣衫,猎猎作响,陈桐生伸手挡在眼前,眯起眼。
她说:“你看。”
纪英不明所以地向她所望的方向看过去,陈桐生说:“风暴里有只眼睛。”
“你在说什么?”
“於菟在世间有无数双眼睛,而我们一无所知,有叶障目,所以我们总是很难赢。”陈桐生放下手,说:“但是现在,你就是我们在世间的眼睛。”
大风中陈桐生鬓发其实很散很乱,但她眼神非常坚毅,即便她很多时候都会将主动权交给宋川白,但纪英仍然从她脸上看出了当年姐姐那种磐石无转移的决心。
纪英一愣,陈桐生没顾得上他脸上若有若无的,可疑的脸红,转身进屋子里找起东西来。
他听见宋川白在里面问:“找什么?”
陈桐生没声音,正在纪英犹豫着自己要不要进去看看时,陈桐生又拿了纸笔跑出来,说:“把你去过的那些世间,遇见的那些与我们相同的人,他们的经历,他们最后的结局写出来,主要写我与宋川白,还有你的。”
纪英看了一眼压过来的云:“我觉得当务之急还是安置好了尸体,先带你们回去比较好。”
“不。”陈桐生坚决道:“若是要回去,必然要穿过北朝幻境,幻境诡奇,万一其中你出了什么事,或是与我们分开了,那这双眼睛便没有了。”
纪英不知道怎么,迟疑着不愿意接笔,直到陈桐生把纸笔都塞进他手里,他才道:“这些经历很乱,我也根本不能逐个的将他们分离区别开来。”
“没关系,你想到多少就......”
纪英笑了一声:“刚打过我,就想让我给你做事?你不过与她同一张脸,还真的敢开始使唤我了?”
“......对啊我有这张脸就是可以为所欲为。”陈桐生道:“再说一句废话就给你一拳,你找什么事?”
“我就是不配合你如何?”
“那我们就不跟你走。”陈桐生道:“你自己走吧。”
纪英捏笔的手紧了又紧,半响他看了看天,无声了骂了句话,往地上一坐,把纸张按在膝盖上开始写。
宋川白已经单方面审讯完了那几个混混,让他们滚了。
这几个真的就只是来闹事而已,不过是东家看上了范瑞的马,来仗势抢马罢了。一闹出事,一个个都如筛糠,又见了陈桐生的手段,腿一个比一个软,什么都往外招。
其中有一个必须注意的时间点:
这个世间的阳和侯死在一年前,那么范瑞在主子死亡,遭遇失势从而断腿,都是在这一年之内。
而山林中的那栋小屋,又绝不可能只建在一年之内,看屋子的老旧程度,也起码有两年。
也就是说,死亡的那个陈桐生,是先到了岩山镇,建了这座小屋子,之后才突然返京去见即将去世的阳和侯。
陈桐生疑惑的皱了皱眉。
那个死去的,被纪英称作姐姐的陈桐生,她与自己的经历,自黎城之后就完全不同了。
“姐姐”被阳和侯放弃,送给了女帝,而她在宫中遭到了难以想象的悲惨对待,之后逃出皇宫,而阳和侯在当时竟然拒绝收留她,使其不得不离开京都,并在之后的流浪中遇到纪英,与他相伴生活。
陈桐生乍一听纪英的话,就非常的不相信。
而当此刻刨去了情感方面的认定后,从当事人的行为逻辑来看,也发现了许多不合理的地方。
陈桐生并没有很大的把握来确定,在五年前,宋川白是否真的毫无将她送给女帝的想法。
甚至仔细想想,宋川白不仅可能有,而且也实施了。
比如当年宋川白擅自带陈桐生前往黎城之前,不仅已经知道陈桐生身份被坦白在女帝眼中,又隐瞒了她这一点,更是在黎城回来后,直接将她带到了女帝面前,让陈桐生面圣。
这一点举动其实是有些蹊跷的。宋川白前后行为,假若仔细揣测起他的心理来,仍然是感觉对不上。
但陈桐生知道宋川白不会,因为她是宋川白与方鹤鸣早定下来,对付诡异力量的钥匙。
仅仅是出于这一点,宋川白就不会草率地将陈桐生送出去。
但纪英世界里的那个阳和侯把她送出去了。
不仅送出去了,在之后甚至拒绝了她的求救。
为什么会这样?
难道纪英那个世界的阳和侯,就那么不在乎他与方鹤鸣的情义,也不在乎方鹤鸣养的这个身份特殊的姑娘么?
那他又为什么让方鹤鸣好好的养她呢?
这些地方根本解释不通。
她走去里屋,对宋川白说了自己的疑惑,宋川白问:“你的意思是,有地方缺了一环?”
陈桐生倒没他思维这么快,一时嘴快:“我没说啊。”
说罢想了想,发现宋川白确实一句便点出了她心中疑惑的地方。
宋川白将范瑞埋了,坚持没让陈桐生帮忙,别说是搭把手,连旁观都不允许,就地埋在院子后面。
他一手一身的灰土,向来喜欢没条件创造条件也要讲究的宋川白,这一次连手上的浮土没擦。
这么仓促的时间,想必埋的不可能很深,坟立的也很仓促,这些他突然都不讲究了,脸色仍然沉静,但陈桐生知道他不再平静了。
就像周明则死的那一天一样,好像只要保持冷静和沉默,就能自我将一切悲伤与痛苦的情绪消化掉。
陈桐生小心翼翼的看他,不敢多看他身上的污渍,也不敢多看他手上的浮土,眼神就不自在的躲闪了一下,最好只好又盯向了他的脸。
宋川白好似没注意到她这些小动作,认真思考着她的话,突然道:“缺的不止你说的哪一点。”
他此时突然说了一个看似无关的点:“当初是方鹤鸣先来找到我,讲了一些北朝与飞光寄生的事情,随后才模糊的向我提到你的存在。我也是当时第一次知道有你这样奇怪的人,不老也不生长。”
陈桐生反应了片刻,才突然反应过来,惊道:“倘若这个世间的我师......方鹤鸣,没有来找过你。”
“那我就不了解你到底是什么身份,也可能与方鹤鸣并不很相熟。”宋川白赞赏的一点头:“也就没有了必要留下你的理由。”
也就是说,在经过浦阳,黎城一役后,当时的那个陈桐生已然敬佩与喜欢上了宋川白,而宋川白则仍然仅仅将她当作接手过来的一个普通女子罢了。
也许当时他已经知道了陈桐生的一些不平凡,但这不足以改变阳和侯的看待她的态度。
于是阳和侯将她送了出去。
这么以来,他们的行为逻辑就说的通了。
那么又是为什么,方鹤鸣当初没有来找宋川白商议此事?
缺少的又是什么?
“砰。”
纪英在门口不耐烦的敲响了门板,一扬手中写的满满当当的纸,道:“好了没?”
陈桐生走过去伸手要拿,道:“麻烦了,多谢。”
纪英却将手一扬,道:“只有口头道谢么?”
“也替你死的姐姐道谢。”陈桐生说了这句话,没等纪英暴怒,便一把抢了纸过去,转身走回去了。
纪英在背后又重重的锤了下门。
陈桐生边走边低头看,纪英的字迹写的跟鸡抓狗爬似的,好在陈桐生自己字写的也很一般,大概可能只有狗爬的程度,还没有鸡抓,认起来倒也不是特别吃力。宋川白拿了一张看了一眼,顿时一幅被玷污了眼睛一般手一顿,疑惑的向正在低头看的陈桐生,投去了难以理解的目光。
她看文字达不到宋川白的一目十行,但只从里面抓字眼,倒还很快。
陈桐生呼出一口气,道:“我知道我们缺的地方在哪里了。”
她从后面的灶台里掰了块碳柴,一小块,将纸上的几个词一个不拉的全圈了出来。
“看这里,”陈桐生指着她用黑炭圈出来的地方说:“他一同去了八个不同的世间,遇到了八次与我们面容一样,经历结局却不同的人。可他,纪英却只在其中的五个世间存在。也就是说,有三个世间中,没有纪英。”
“这也意味着那个世界的陈桐生,可能没有被宋川白所放弃背叛,更没有落魄流浪,没有了与纪英相遇的条件。”
陈桐生的指尖在纸上敲了敲:“有意思的是,这些纪英不存在的世界,姜利言都存在。而姜利言存在的世界,纪英都不存在。”
“这就是我们没有考虑到的人,缺的点,姜利言。”
她转过头去,看着纪英说:“我一开始听你说自己的故事时,便觉得非常熟悉。你与姐姐的关系,某些程度上非常像当初伽拉与宋珉的关系,伽拉陷在无穷无尽的循环里,北朝的祭司代代陷在无穷无尽的循环里,北朝,乃至于整个民族,千百年来都只是走在一个圆形的闭环上,看似前进,实则毫无提防跌入终点。”
“可是我与候爷的关系,不在这个闭环里!”
陈桐生因为新发现而兴奋,双眼异常明亮,说:“我们可能不在这个闭环里!”
纪英没太听明白,他也不知道什么伽拉与宋珉的事,随口问:“那又如何?”
“这代表我不会重蹈他们的结局!”陈桐生立刻道:“他们也许最后会死,我们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