厨子回答:“说来还是第一任大祭司,他在建成神殿后不久就消失了,有人说他不死不老,隔了很多年在神殿里见到他,还是一开始的样子,只是一晃眼,人便消失了。后来不知为何,在他之后的第二,三任祭司,都烧关于他的书,也不教任何人记录,只留了一本记载祭司大历的书,还有人们之间口口相传的故事。”
厨子说着哈哈一笑:“咱们普通凡人,不能够像祭司一般能够拥有与伽拉神讲话的能力,只好对祭司格外关注,若是回去问我老母,她都还能把历代祭司一个一个数出来,讲她们的故事呢。”
“祭司,叫什么名字?”
看来祭司真的在百姓口口相传的故事里过的很鲜活,厨子张口就来:“於菟。”
“第一任大祭司,叫於菟。”
一时间陈桐生眼前仿佛刮起满天的雪白风霜,风声轰鸣,唯有那声音穿透了重重掩盖的迷障,代代阻拦的阴霾,直达她的耳畔,仿佛那个人在霜雪中,站在她的背后,俯下身轻轻地说:“你看,只有我实现了承诺。”
这与皇权共起同坐,甚至凌驾于皇权之上的,人们对于伽拉希阿狂热而无解的信仰。
吾与汝姓,共分天下。
陈桐生一寸一寸地回过头去,盯着身后人的脸。
她想起借助飞光实施的秘法,那能够狸猫换太子的把戏,造出了一个六公主,造出了一个空有躯壳的皇太子。
她知道宋川白长得像谁了。
不是她梦境中的小白,不是那个被揭下面具的皇帝,不是其他任何人。
是於菟。
於菟用飞光,在他无法正常存留人世间的时候,将自己的脸化在了他人面孔上。
他复制一开始伽拉心中的少年,然后又把那张脸,无穷无尽地复制了下去,像一个不散的阴魂,一个纠缠不休的恶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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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川白看陈桐生的脸色都不能用不好来形容了,简直跟白日见鬼一样的惨白,她喘息着后退几步,虽然像是要甩开什么似的骤然抱着脑袋蹲了下去。
恶鬼,真的就是恶鬼。
哪怕伽拉死了他都犹不安生,要先占了祭司的位置,要建一座冠冕堂皇的神殿,要把伽拉永远地困在里面,被北朝人世世代代的信仰所束缚。
要让她永远也不能回到故乡,要让一代一代传承她意愿的祭司,都无法安然存活。
为什么百姓能够把每一代祭司都清清楚楚地数出来,细讲她们的故事,因为没有一个祭司能够好好地过,没有一个祭司能够过上正常的人生,她们必然生来仿佛是话本里的角色,命运多舛,看似戏剧冲突,巧妙安排,一生所遇传出去让谁听了,都愿意说给另一个人听了当茶余饭后的乐子,实际上本人却痛苦不堪,根本无法脱离开去。
也许陈辛澜仇的不是陈恪,怨的也不是陈恪,而是她早已发现的,不断的宿命轮回。
厨子见状赶忙端起碗就去抓陈桐生,宋川白喝道:“你做什么?”
“让小贵人喝了这个就好了!”厨子忙不迭地:“她喝了这个就好了!古籍里记载,散汤就是治这个的!”
宋川白并不想让陈桐生去喝这个东西,究竟有没有害,他心里是没底的。虽说北朝人一直在饮用这样的东西,但万一是慢性的呢?万一宫中有人要害她呢?
万一这里面有飞光里相同的幼种,也教她感染上了呢?
厨子急得直跺脚,御膳房的总管闻声而至,闻言也讲让陈桐生喝散汤,跟厨子一套说法,这散汤一开始发明出来,就是为了治愈这种突然的癔症,一连声地说:“小贵人要是出了上面事,咱们没一个担待的起啊!”
厨子怕这下人是个屁也不懂的,这时候还在旁边跟他解释,古时候,也就是北朝人的先祖,受地缘诅咒,经常有人无缘无故的就疯了,严重时大半个聚落的人都会突然疯掉,先祖忍受不了在那样的地方继续生活下去,于是举族迁徙,在路上,发明了散汤,才得以顺利地离开困境,而不至于全部疯癫在半路上。
宋川白没心情听厨子继续讲散汤的历史,扳过陈桐生的脸来看,只见她额头上全部是汗,已经惊恐到了牙齿咯咯打颤的地步,她浑身紧绷地让人想起被拉到极致的弦,只要稍稍再一用力,就会整根断裂开来。
宋川白只好接过碗来,快速道:“确实,她出事了咱们就陪命吧!”
说着眼见捏起陈桐生的下巴,汤药都灌不进去,只好自己喝了一口,嘴对嘴的往里喂。
喂了半碗,陈桐生咳嗽着推他,宋川白便退开一些,连声问:“怎么样,你怎么样?”
陈桐生没说话,捂着嘴咳嗽了很久,听声音感觉都快把肺都咳出来了,宋川白在一旁手足无措,拍也不敢拍,总管已经连滚带爬地飞去找医师。
直到听到陈桐生从百忙之中抽空笑了一下,宋川白就知道她缓过来了,当即把手里的半碗也一气儿喝了,只留一个碗底在手里,也不叫厨子收走。
倘若陈桐生后面真的出什么事,这都是有用的,起码比到时被毁了证据有用。
而至于他为什么喝下去,当时根本没有想那么多,完全是下意识地行为,等陈桐生缓过来扶着坐下了,宋川白才看一眼自己手里的散汤,悚然地想:我干嘛呢?
就算这汤有问题,我何必来喝?
即便再觉得意外,惊悚,宋川白在回忆和剖析自己方才那一瞬间的本能想法时,找出来的都是一句话。
他那个时候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
如果他亲手喂下去的散汤让陈桐生出了什么事,那他也要遭受一样的后果。
他一定要遭受一样的后果。
这是一个方才冲动并且愚蠢的想法,按宋川白以前调侃别人的话来说,就是“若是无事,这是多此一举,万一出事,这就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要是陈桐生真的有事,他还不是要去查去争,哪里有这功夫跟着一起病?
可是理智想的明明白白,那一瞬间恨不得与她感同身受,立马钻进她脑子里把所有困扰挑出来的情感,又只是一头一意孤行的蛮牛。
宋川白愕然地站在原地,明白过来他刚才在干什么。
那是陪伴的意思。
他一直想利用陈桐生对他外貌的偏爱,对他的愧疚来驯化她,却未曾想到是他自己先被驯化了。
他慢慢地在陈桐生面前蹲下来,都忘了撩起袍角,看着她问:“你怎么样?”
陈桐生会做出他刚才的选择吗?
她不会。
她是一个不会完全放弃优势的人,倘若她在与人对峙中,表现出牺牲,或者孤注一掷,那要么是她联合了他人,有接下来更为用力的打击动作,要么是她认为一换一不亏。
陈桐生不怕牺牲自己,但她绝不会去做不仅收不回本还倒亏的买卖。
如果方才出现这种情况的是宋川白,那陈桐生肯定一边施救,一边已经在下意识考虑宋川白出事后她要怎么做了。
怎样迅速保全自己,怎样搜寻锁定目标,怎样实施她的报复。
她绝不会去喝剩下的散汤,把自己放到可能跟宋川白同样危险的地步去,因为这样,她就没有胜算了。
陈桐生神情有些疲惫,轻轻说:“我刚才喝了什么?”
“散汤。”
厨子有眼力地自己退了下去,只在门口探头探脑,陈桐生声音很低,好像被抽空了力气。
“散汤跟飞光不一样。”她低声说:“效果甚至可能是完全相反的。”
“确实,”宋川白喝完也感觉到了:“飞光光是闻着味道,就让人觉得粘腻,而散汤入口时却只感觉灵台清明。”
怎么会完全变成了两样东西?
“方才厨子加的几味料大都认得,酸果,青梅,银丹草,龙脑香,蛇莓叶......”陈桐生闭着眼睛想了想:“只有一样。”
只有一样从特质的陶罐中舀出来的液体,他们不认得。
于是厨子又被叫回来了,两人问起来,厨子便道:“这是特供啊!”
按厨子的说法,这是矿场里特定洞中流出的液体,经过专业作坊一层层过滤,加工,最后送到神殿点化后,才被运出分发和贩卖。
所有别看神殿里养了那么多人,平日里都还是要干活的,活还很重。
陈桐生直觉她已经抓住了什么,连忙起身就要往矿场去,被宋川白拦住了。
“你脸色太差,不如先休息一番......”
陈桐生摇了摇头:“我有预感,”她声音低下去,避开厨子:“於菟要来了。”
宋川白神色一紧。
“等去过了矿场,正好辛澜就要来见我了,我也有话要问她。”
陈桐生把接下的行程都安排很好,道:“我原先只觉得任何王朝的倾覆都需要时间,但却忽略了於菟在这个朝代已经蛰伏多少年的事实,我也忘了,我记忆里北朝覆灭的时间......”
她低下头看自己的手:“差不多,也就是我这个年纪的时间了。”
“你到底......”宋川白紧跟着问:“你刚才到底看到了什么?”
“於菟。”陈桐生毫不迟疑地回答道:“我没有看见他的脸,但是我知道他在我眼前,到处都是他。”
“只有这些吗?”
只有这些,就把陈桐生吓成了那样?
陈桐生深深地凝视他,目光难以解读,半响说:“是的,只有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