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莫皇后怎样?”
陈桐生坐在凳子上没个样子,想翘脚,但碍于此时腿太短,她抬了两下腿,身子都快从凳椅上栽下去了,还是宋川白眼疾手快地一捞,才没让她当着几个宫人的面栽到地上去。
面前的宫人面面相觑,不知陈桐生为何突然叫她们来问到此事的原因。
桐生在她们印象里一贯就是极为反叛与冷漠的,她的冷漠不是对你视而不见,也不是沉默寡言,她的冷漠更多的体现在对他人痛苦和窘迫的漠然。她身边这些做的久的宫人,大多都是被桐生为难或者讽刺过的,只感叹还好桐生平日里只抓着身边的清临折腾,不大理她们。
在这种担忧的心情下,宫人们相互看了半天,愣是没有一个人敢先开口,直到陈桐生有些不耐烦地拍拍了桌子,才有一个宫人下定了决心般的开了口:“具体的奴也不知,只是莫皇后自入宫后,来殿中看过您几次,您也常去找莫皇后,想来......关系是不差的。”
“你觉得呢?”陈桐生点了另外一个人。
另外几人便立马点头。
陈桐生便招手教那些宫人散去了,她这才转过身去对宋川白露出了一个果然如此的眼神,笑着问:“侯爷知我是怎么问皇帝关于莫皇后事情的么?”
宋川白扬起一边眉毛,配合地表示疑问。
“我开口说的第一句,‘陛下曾经娶了一个莫姓的皇后’,”陈桐生的笑唇勾出锐利的弧度,那表情在她此时稚嫩的脸上显得很是突兀,但却能让人清楚地认识到,眼前的这个人不是北朝祭司那暴戾乖张的女儿,而是宋川白所认识的陈桐生:“若是我真的曾与莫皇后交好,或者如她们所言,与莫皇后又不止一次的往来,便不会用那张语气,那些话来问陈恪。”
陈桐生道:“我身为祭司之女是一个怎样的人,侯爷是见识过的,不可能与一个不喜欢,不亲近的人有什么往来,”她说到这里陡然有一种分裂的感觉,虽然都是她自己,但因为记忆的丧失,现在的她,与曾经年幼的她反倒要分开来说,好像在讲另一个人。
“而我若是真的与莫皇后交好,那么便会直接说出她的性命,抑或者质问陈恪,而并不是像一个好似与莫皇后不熟的人一般,说这种试探性的询问。”陈桐生回忆着陈恪当时的反应与表情:“所以在一开始,陈恪就应该已经发觉了不对......如果他不蠢的话。”
爱人才因飞光之事被自己亲手杀死不久,祭司之女便来询问此事,口气还如此陌生怪异,那不生疑心,就真的说明陈恪脑子不太行了。
宋川白反问:“你为何要让他怀疑你?”
陈桐生揉了揉自己的下巴:“他再怀疑,最坏也不过是将我当作偶罢了,不会将我怎样,反而会去怀疑辛澜,抑或者身边的其他人。我不知道还能在这个地方呆多久,自然是越早教他们冲突起来越好,这样我也能知道越多。”
“我从陈恪口中得知了秘法,与辛澜不敬伽拉神,以及,”陈桐生眯了眯眼,想起什么似的说:“我知道我那两个爹娘不合在哪里了。”
“陈恪等人认定我是伽拉之子,辛澜也讲我不过是借着她的肚子生出来的祭司,她这句话究竟是发自本意,还是另有原因先暂且不论,但是我这个身份必定影响了他们对我的看法。”
陈桐生想了想,道:“大约是认同感吧,既然他们认定我生来就是应当离开北朝去伽拉故土的人,大约只会觉得我只是暂居于此,我爹娘也并不自认为我的父母,我周遭的人,也自然不会认为是我的亲人,朋友了。”
这很可能是桐生小时候那暴戾性格养成的诱因之一,但只是猜测,她也可能生来性格便是如此。
“我父亲认为我应当按照规矩回到伽拉故土,但辛澜,她并不同意。”
“为何?”宋川白道:“身为祭司,她为何要做出这样违背规矩的事?”
尤其还是在如此看重伽拉神的北朝。
宋川白看着陈桐生的脸上竟然露出了她进入北朝以来从未有过的迷茫,她仰着脸,眨眨眼沉默了半响,才说:“我不知道。”
谁可信,谁不可信,就算是陈恪也能真真假假的发通脾气,将自己伪装的好似被陈桐生套了个干净的假象,就算是身为生母的辛澜,也有那么多不可懂的话语与行为。就算是身为生父,那个神殿里的男人也没有为祭祀外的事情,没有在父亲的立场上跟她多说过一句话。
小桐生如果足够敏锐,足够早慧,那她也必定会早在其他孩子之前,明白怨恨和孤独的滋味。
除了身边的仆从,没有人会对她施予正常的,合理的温情。
因为她从一开始,就被当作千百年前那个伽拉神的遗腹子。
这也许就是为什么陈桐生会对北朝有反应,对伽拉的相关事宜有情绪反应,真正见到了她早已死去的家人,却好似陌生人一般毫无波澜。
父母甚至都没有在她心底留下那么一丁点儿的印象,都未能比过陈恪。
回到这里,却和宋川白一样对这些人一无所知。
不等宋川白说什么话,陈桐生便立刻回神过来,打断了他,道:“现在去御膳房。”
她从凳子上一跳而下,宋川白都来不及扶一把。
虽说年龄小了点儿,但身手灵巧程度倒也未见下降,依旧是很轻巧的,一落地就走。
这个时间段御膳房并不忙,见祭司之女来此,问明来意,连忙就叫专门负责此事的厨子来给陈桐生好好的现场表演一番。
散汤在北朝是家家户户都会饮用的东西,自然也是有简单的民间制法。据厨子所说,这散汤是北朝人的先祖在迁徙时,为了抵御病痛而研发的饮品,做法极为简单,爽口回甘,也容易保存,也就逐渐地被众人所习惯和喜爱,就这么一代一代地传了下来。
陈桐生就知道能从这个上面往深了挖,便问:“迁徙?从哪里迁徙来,为什么要迁徙?”
厨子笑道:“自然是从远古的蛮荒之地咯。”他看陈桐生年纪嫩,也用哄小娃娃的语气道:“传说啊,那地方虫兽遍布,到处都是吃人的怪物,尤其看到落了单的小孩儿,啊呜一口就吞下去,连骨头渣子都不会剩。”厨子睁大眼做了一个“嗷呜”的口型,又眉开眼笑道:“后来咱们先祖便为了保护像小贵人这样可爱的孩子,就举家迁徙,摆脱了怪物,平平安安地到了这个地方,安家建国啦。”
陈桐生回应了一个笑容,心里想,对,他们还遇上了伽拉希阿,其中有个当皇帝的还色诱她帮自己打江山。
她其实有些不明白伽拉与当初那个男子的关系,也不明白北朝人与伽拉的关系,既然北朝人是一群人迁徙到此组成的小国,那么又为何会发生无法统一的情况。
伽拉的年纪远在北朝建立之前,然而伽拉对那男子的语气,几乎到了一种卑微的地步。
陈桐生拧眉想着,偏头看见宋川白,突然“啊”了一声!
是她乱了。
一直以来她听见男子对伽拉说“吾与汝姓,共分天下”以及他赐予伽拉名字的话,联系到后面伽拉对他低微的情绪,并且回答“我不想与你共分天下”,这些都让陈桐生以为赐予伽拉名字的,与后来伽拉为他平乱的是同一个人。
但如果不是呢?
如果这根本就是两个人,如果这根本就是伽拉不断寻找的代替品中的两个完全不同的人呢?
她之前推测伽拉可能死在了北朝某位皇帝的手中,那为皇帝为她建起一座名为神殿的陵墓,但若是如此,陈桐生又怎么可能看见,伽拉出现在那皇帝的葬礼之上,伸手揭去他的面具?
厨子和宋川白都被方才的叫声惊到,转过头来看他,却见陈桐生神色有些慌乱地问厨子:“可有记载,神殿是何时建成的?是谁提议的?”
厨子回答:“说来还是第一任大祭司,他在建成神殿后不久就消失了,有人说他不死不老,隔了很多年在神殿里见到他,还是一开始的样子,只是一晃眼,人便消失了。后来不知为何,在他之后的第二,三任祭司,都烧关于他的书,也不教任何人记录,只留了一本记载祭司大历的书,还有人们之间口口相传的故事。”
厨子说着哈哈一笑:“咱们普通凡人,不能够像祭司一般能够拥有与伽拉神讲话的能力,只好对祭司格外关注,若是回去问我老母,她都还能把历代祭司一个一个数出来,讲她们的故事呢。”
“祭司,叫什么名字?”
看来祭司真的在百姓口口相传的故事里过的很鲜活,厨子张口就来:“於菟。”
“第一任大祭司,叫於菟。”
一时间陈桐生眼前仿佛刮起满天的雪白风霜,风声轰鸣,唯有那声音穿透了重重掩盖的迷障,代代阻拦的阴霾,直达她的耳畔,仿佛那个人在霜雪中,站在她的背后,俯身轻轻地说:“你看,只有我实现了承诺。”
这与皇权共起同坐,甚至凌驾于皇权之上的,人们对于伽拉希阿狂热而无解的信仰。
吾与汝姓,共分天下。
陈桐生一寸一寸地回过头去,盯着身后人的脸。
她想起借助飞光实施的秘法,那能够狸猫换太子的把戏,造出了一个六公主,造出了一个空有躯壳的皇太子。
她知道宋川白长得像谁了。
不是她梦境中的小白,不是那个被揭下面具的皇帝,不是其他任何人。
是於菟。
於菟用飞光,在他无法正常存留人世间的时候,将自己的脸化在了他人面孔上。
他复制一开始伽拉心中的少年,然后又把那张脸,无穷无尽地复制了下去,像一个不散的阴魂,一个百年不休的恶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