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了。”姜利言唇齿微笑:“我一定会还给陛下一个健康,聪慧的孩子的。”
“那就好,我这便去回禀主子。”身影欲退,姜利言伸手轻轻将郑棠湿透的额发拨开,慢悠悠道:“不需要你去通报了......到时候,教六公主自己去见陛下吧,你说呢,六公主?”
郑棠双目紧闭,眼睫似乎猛地颤动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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床榻上的人缓缓睁开双眼,刚挣扎着起身,便与自己身旁干瘪而丑陋的尸体来了个面对面。
她沉默地,长久地凝视着那被青紫污色渗透了皮肤的尸体,眼中逐渐浮起惊喜与愕然,她摸着自己的脸和手,然后缓缓地弯下腰,先是从喉咙中挤出干涩的声响,随即一声接着一声的,声量渐大,能听出来是哭似的笑,她胸腔震动着,放声大笑了起来。
“六公主。”
在屋子的角落,姜利言点着味道古怪而迷人的象,翘着腿轻松道:“感觉如何?”
对方怔了怔才意识到姜利言是在叫自己,她抬起头,表情是令人毛骨悚然的兴奋:“好,好,太好了。”
她又顿了顿,随后又将目光投向了身旁的尸体,低声问:“那我......那她怎么办?宫里人什么意思?”
“处理了就是,这种事情自由我来操作,无需公主担心。”
姜利言一口一个公主叫的自然,然而陈桐生知道她已经不是了,面前的六公主脸色依然苍白,但熟悉的神色却完全属于另外一个姑娘,另外一个出身卑微而相貌平凡的姑娘,另外一个为夺取利益不择手段的姑娘。
这种类似的手段陈桐生早就见姜利言用过,同样血肉模糊,同样恶心可怖,看得人几乎要呕出来。
“尸体......”她似乎听明白了什么:“不埋么?”
“这种尸体不能掩埋,公主,必须处理的干干净净,”姜利言道:“千万不能留下任何后患。”
她于是再问:“火焚?”
姜利言没有再解释,似乎也就默认了这种残忍的方式。
最终骨燃肉泯,灰飞烟灭。
郑棠,不,现在应该是周莞昭,她颤颤巍巍地扶着身旁的墙下了床,大概是因为不适应的缘故,周莞昭根本站不住,闷声摔在了地上,仿佛连骨头都是软的,摔都摔不出个大响来。即使这样她也不沮丧,耐心地一次一次试图想要站起来,却一次一次地摔下去,终于连手都无力的垂了下去,再使不上力气了。
姜利言见状失声而笑,道:“公主不必着急,大可好好休息一段时间,待身子爽利之后,再考虑动身回宫之事。”
他说着便向外走去,就在他甫一离开屋内后,原本四肢若弱无力的周莞昭突然从地上飞快的爬起来,从那干瘪的尸体上,狠狠揪下一块突出来附在皮肤上的青脉络来,扔进了姜利言点上的香中。
陈桐生此时还不知道周莞昭在干什么,时间飞快地被后拨三天,疫病的消息逐渐传递开来时,陈桐生才意识到原来大周那席卷京都的疫病不是天灾,是人祸。
是周莞昭为了除尽宫中一切阻止她上位对手,为了以胜者姿态名正言顺登上皇位而早几年便开始的布局。
疫病很快在京都暴发开来,最开始感染的人员,尽是老人,乞丐,无依无靠的孤寡母子,他们既不可能立即得到良好的医治,也不可能立马放弃自己的生命,于是便不约而同的发病了,又不约而同的走上大街,穿行在城镇中,与无数健康人擦肩而过,一天,一天,又一天,当最初患病的那批人无声的,不被关注的死亡之后,无可阻挡的大爆发,便骤然降临于大周的京都。
而不知周莞昭投进去的脉络究竟起了何作用,在此期间,姜利言也是始终再没有出现过。
周莞昭真的安心独自养了许久的身子,而也就是在此期间,宋川白被告知郑棠暴病而亡,弥天司内不断地出现有弟子突然言语无状,眼鼻流出奇异的液体,又突然暴毙的事件。
宋川白在为那些死去弟子料理后事时,看见了他们身上的青色脉络痕迹,便毅然离开了弥天司,向北而去。
没有人阻止他,没有人干预他,表面上是随夫常年驻扎边境的长公主终于想起来自己活还有一个宝贝儿子,与掌门通信后,将宋川白接回了长公主府,而实际的原因,又到底有谁知道呢?
长公主又是为何会突然改变心意,令当年决心放弃的儿子重回长公主府?
周莞昭的行动,就是在宋川白离开京都后开始的。
十一日晚,周莞昭求见弥天司掌门,与其一夜密谈。
十二日,弥天司倾巢而出,携掌门所制秘药下山救人,飞速控制住了京都恐怖的疫情。
二十日,京都将弥天司奉为救世主的言论传入宫中,周莞昭蟹药受命入宫。
这是她第一次抬头挺胸,名正言顺地以公主的名义踏进长而阔的宫道。
二十五日,骠骑将军麾下精兵无旨而返,大部队距京都已不过两城。
二十九日,宫中染病的皇亲贵戚已尽数死绝,独留先皇苟延残喘。
三十日,先皇颁布圣昭,封六公主周莞昭为太子,当日驾崩。
朝野具震,死气沉沉的朝中陡然掀起一片惊涛骇浪,然而不待他们慎重思考,这些大臣便一个接一个的意识到:
治疗此疫病的疗法与核心药房,都牢牢的掌握在弥天司手中,而弥天司,此时为周莞昭一人独大。
大周最为悍利的骠骑将军麾下大军驻扎京都之外,已扬言遵先皇懿旨,拥立太子为君。
京都中百姓更是将弥天司视为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指派而来救他们的,此时对弥天司不利,只会引起民众的愤怒。
周莞昭从出手,到完全地掌控住局面,只花了不到一月,而她真正的开始计划,开始思虑,却是在将近两年前,她再次与於菟相遇之时。
这个不动声色,处心积虑的人,骗过了高高在上帮助她的姜利言,也骗过了知心之交的宋川白,也在此之后,骗过了大周所有的人。
而帮助她一步一步走到这一步的,实际上是於菟。
这些行动,包括骠骑将军恰到好处的突然出现,一切都配合的如此完美,如此高效,若不是背后有人联络操纵,就根本是做不到的事情。
若不是亲眼所见,陈桐生也根本无法想象周莞昭是这样走上这样一条无限权高位重,又无限孤寡的一条路的。
她如愿把控了局势,而就在这时,宋川白回来了。
宋川白几乎是在见到六公主的第一眼,就认出了她。
一个人即便换了副皮囊,也换了副强调,然而你一站到她的身边,你一看见她的眼睛,就知道是她。
他曾不屑过,鄙夷过的眼睛,他曾为其野心与斗劲儿而北撼动的眼睛,那曾经在夏日里湿淋淋与他对视,两人一拍即合去做坏事的眼睛,也是永远对他在刻薄上网开一面,含着愧疚的眼睛。
宋川白一动不动地,愕然的盯着面前的六公主,面前这个脸色红润,神采奕奕的六公主,张了张嘴,竟是一个字也没说出来。
反倒是周莞昭挥退了下人,缓缓地讲发生的所有事情都说了,然后问:“你愿意帮我么?”
“你还愿意帮我么?”
在弥天司的那些日子中,宋川白教她念书,教她怎么能画出唬人的笔锋,教她怎么用最正经的脸讲最正经的话,也教她自己装模作样的绝招,与自己看书看来的歪理邪说。
他很希望郑棠能够摆脱注定被支配的命运,走出弥天司,去追寻自己所渴求的一切。
但绝不是如今这样的。
宋川白慢慢问:“你知道会死多少人吗?”
顿了顿,似乎觉得这句话表达的不够完整,他又问了一遍:“你在做这些事情,知道会死多少人吗?”
“你最开始下山的时候,不是对我说,很可怜那些官府不帮助不作为的老人,孤儿,那些活得不好的人,说他们就是民生......”宋川白睁大了眼睛问:“你帮他们一时,就要取他们的命?”
“子陵。”周莞昭站在他面前,比他年长的脸,比他有气势的服饰,好像整个人也突然老气起来了,不再是什么也不懂,但是偏激而天真的郑棠。
她又喊了一遍:“子陵,”然后轻轻地说:“我骗你的。”
宋川白嘴唇抿成一条薄薄的线,飞快地眨了一下眼睛,眼中似乎要浮出泪光来。
“因为你爱听这样的话,所以我这样说来骗你。”周莞昭道:“我不想再骗你,日后骗不到,也再无必要了,我只想问一句,即便我恶劣至此,你愿意继续帮我么?”
陈桐生屏气站在宋川白身旁,险些伸手去擦他的面颊,想抹掉那并未流下的眼泪。
原来他们的关系是从这一刻就完全地迸裂了。
“我身上的幼种,”宋川白突然开口道:“你是不是也能......就像你控制这场疫病一样?”
周莞昭轻轻摇头:“我不能,於菟能。”
“我再也逃不出去的,你也是,子陵。”周莞昭说,神色却有一种可以的漠然,用以掩饰仓皇的漠然:“一言,一行,心念所动,它都会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