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是郑棠接着道:“至于我是谁的,我娘临死也没敢说,倒是宫里传的煞有介事的,说我是皇帝的,又说我只是个侍卫的孩子,传言漫天飞,她跟个哑巴似的,我去问她,她倒还很愁苦的样子......退一万步说,就算我是皇帝的又怎么样,难道她承认了,说出来,还能逼到皇帝认我,影响了人家一代明君的声名不成?”郑棠冷笑连连:“我只是觉得不服气......”
她眸光精亮:“凭什么有人生来千娇万贵的好命,有人生下来就是讨人嫌的?只要给我机会,我难道会做的比任何一个人?”
宋川白笑道:“那看来你是打定主意以后要做一个人上人了?”
“那是自然。”郑棠慢慢嚼着,腮帮子一动一动:“目前这种为鱼为肉,自己半分对自己做不了主的样子,我厌烦极了。”
“那你离开了弥天司之后想做什么?”宋川白问:“经商,做官?还是......”
郑棠露出一个意外的眼神,打断了他:“我不是说过了吗,自己做不了主的身份,我厌烦极了,既然要做,那就要做这世上最有权势,头一份儿的尊贵的人。”
皇帝。
宋川白愣了片刻,然后笑了起来。
“等着吧,”郑棠也不急不恼,很有把握的咬了一口饼子:“我不会忘记你帮我的。”
“哦?”宋川白擦掉笑出来的眼泪:“若你以后真的......你要怎么报答我?”
郑棠拍了拍手上的碎渣子,想了想,露齿一笑,眼睛弯起来的弧度锋利:“只要你不背叛我,你永远能与我平起平坐。我永远不会害你。”
听者无意,大概宋川白当时也没有把郑棠这句话放在心上。
当皇帝,这对一个低贱出身,无貌又无出路的女子来说是多么可笑的一件事啊。就是朝堂里真正能对皇权触手可及的比肩王,都轻易不敢有这个念头,他们顾及后果,顾及史书里的颜面,也顾及兵力对抗时的优劣势。
然而来自十几年后的陈桐生,却看着郑棠,陷入了一种巨大的,不可言状的荒谬中。
如果十几年后掌权的是周莞昭,那这个野心勃勃的郑棠到哪里去了?
郑棠那因为被创始人带回来的神秘色彩,已经在弥天司内渐渐的淡去了。她除了自由一点以外,在弟子眼里一点儿也没有与他人不同。
弥天司内没有什么油水可言,职位高的人对这些弟子也绝不和善,再加上郑棠时常蹿事造反,不是在弥天司内跟教育品德的先生对呛,就是跑出去撺使人家逃婚,找欺男霸女的恶棍打架,在掌门发现这是个招人烦的惹事精后,对她也就愈发的冷淡。
陈桐生发现弥天司看似对郑棠宽松,实际上却时刻派人盯着她,也亲耳听见掌门对跟随郑棠一同下山的人说:宁愿杀了她,也别让她跑了。
当时站在门外听下这句话的郑棠顿时就冷笑了起来,随后转身走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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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桐生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都跟着郑棠。
宋川白在弥天司的时间里大部分还是过的比较闲适,与紧锣密鼓时时刻刻想着筹谋以后的郑棠不同,宋川白还在养了几盆花,没事儿的时候就去料理他那些花花草草,读点偷偷让郑棠给他带回来的闲书。宋川白偶尔还是会问郑棠,在那个雨夜,她有没有看见一个陌生而漂亮的女子,郑棠总是给与否定的答案,宋川白也就渐渐的不问了。
陈桐生蹲在他身边跟他一同盯着一盆兰花,又把目光挪向他年轻得几乎有些稚气的侧脸,那真是白玉一般无暇的脸孔,年长之后眉宇间的思虑也都没有了,很轻松的表情,仔细地端详着兰花的叶子。
她想,原来宋川白身上还发生过这样的一些事情。
但是这件事,宋川白被引入后山,从而感染上青色脉络的事情,跟她究竟有没有必然的关系?
倘若陈桐生没有被吸引来到岩山镇,倘若她没有被北猎堂发现,倘若她没有进入石林,或者在宋川白一开始发声的时候便听从后退,那她在那个雨夜向宋川白求助的事情就根本不可能发生,宋川白也就根本不可能突然离开住处进入后山,郑棠也有可能就那么被活埋在崩塌的山洞之中。
一股难言的寒意自胸膛中窜出来,这几乎是一个无解的循环,不,就目前而言,这环中还缺了一块,或者说多了一块,那就是郑棠。
倘若陈桐生没有在十几年之后真正地见到了周莞昭,若郑棠与周莞昭无论是年岁,还是相貌都相差的如此之大,几乎没有替代的可能,她几乎就要怀疑这个郑棠就是女帝周莞昭了。
她是吗?
她不能是吗?
於菟到底对她做了什么,又想让她做什么?
陈桐生站起身来向外走去,在弥天司内寻找郑棠的身影。
她如今跟游魂似的,想往哪儿进就往哪儿进,在平日里郑棠活动的地方找了一圈都没有找到郑棠的身影,陈桐生便又去了她的住处。
在雨夜的意外发生后,郑棠又是装精神不好,又是跟掌门争,成功的给自己挣到了一个单独的屋子,她从不许别人进她的小屋子,连宋川白都不许,哪怕是她眼睛伤口还未痊愈的时候,都不允许他人进入屋子给她送药疗伤。
郑棠脾气差,人讲话做事也硬气,很少有人会违反她的话来自讨无趣。
当然,这样的限制对于陈桐生而言是不成立的,陈桐生就是跟在郑棠身后进了她的屋子,郑棠都不知道。
然而陈桐生这么一去,她就发觉不对了。
郑棠之所以没有在弥天司内乱跑,也没有去找宋川白,不是因为她又跑山下去了,而是她压根就没有起床。
她还穿着寝衣,一头乱发散在枕上,双目紧闭,即便是陈桐生现在接触不到她,都能看出她浑身在发烫。
并且绝对不是正常的烫度,出的一身汗都要把人浸透了,让陈桐生想起自己发烧的时候。更为可怖的是,无数的青色脉络顺着她的头部,从颈部缓缓下爬。如同游蛇一般爬进她的四肢上,侵入她的身体之中。
於菟的幼种。
这很不对劲,弥天司查人是查的很严的,绝对不会允许一个弟子突然不出现在校练场上,通常来说,只要弟子缺了早课,便会被查去向,拎出来惩罚了,怎么会一直到下午,还没有一个人来找过她,看见她这样痛苦的样?
尤其还是被监视着的郑棠。
只有一个解释。
弥天司内内身处高位的知情者,知道郑棠此刻在发烧,他们故意不来,故意不教人干涉干扰,任幼种在她体内活动。
郑棠越烧越厉害,整个人如同从水里捞出来一样,简直头发里都能拧出水来,她微微张着嘴,眉头死锁,微弱地喘息着。
陈桐生尝试去帮她,再次试图去宋川白面前晃,试图让宋川白再次看到他,然而雨夜的一现后,她与宋川白就真正的隔开了,无论怎么努力,宋川白都看不见她。陈桐生只好又死心地跑回去看郑棠的情况,却正好撞见郑棠被搬出来。
指挥搬动郑棠的人背对着陈桐生,看不见脸,然而那声音一出来,陈桐生便立马认出来他,几步抢上前去,惊愕地盯着那张脸。
“姜利言......!”
姜利言心情愉悦地微微笑着,目光堪称是温柔的,仿佛农户对待他精心养殖的牲畜,又仿佛是年长者在注视着天真可爱的小姑娘,那令人毛骨悚然的笑意。
猜想坐实了,这就是为什么郑棠会消失在弥天司中,在之后的十几年中,都没有被提及过一丝一毫,仿佛被永远地遗忘了。
这就是为什么孱弱苍白的周莞昭,在之后走上了如一开始完全不同的人生道路,走上了那个无比妒恨她的人一心所求的道路。
周明则不是第一个,不是第一个被姜利言变做手下器物的人,也许郑棠也不是。
陈桐生一步一步地跟在后头,她看着郑棠浑身逐渐被青色脉络包裹,有人匆匆地从黑暗出急行而来,低声问:“我家主人问,事情进展是否顺利?”
“非常,顺利。”姜利言低头欣赏着,道:“这个长的很好,已经成熟了。果然种子自小跟着宿主一同长大的就是不一样,以前失败,都是种子植入过晚了。”
“那就好,”来者低低的嘱咐道:“主子还是那句话,无论发生何事,都要以六公主为重,哪怕像以往一样失败了就失败了,再从新布置便是,不可伤到六公主分毫。”
姜利言闻言一点头,嘴上说的却是:“为人父母者,只愿见子女安康......可惜,陛下也许从来没有想过,他是为了一个病的要死的女儿,而去亲手创造出一个健康的女儿,又把她杀了吧?”
对方听罢便是一愣,随即惴惴不安地低喝了一句:“先生!”
“知道了。”姜利言唇齿微笑:“我一定会还给陛下一个健康,聪慧的孩子的。”
“那就好,我这便去回禀主子。”身影欲退,姜利言伸手轻轻将郑棠湿透的额发拨开,慢悠悠道:“不需要你去通报了......到时候,教六公主自己去见陛下吧,你说呢,六公主?”
郑棠双目紧闭,眼睫似乎猛地颤动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