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后。
大周北部。
马匹喘声吁吁,撒开四蹄在林丛间跃过,向一望无际的平原疾驰而去。紧接着第二匹,第三匹,十一匹善于跋涉奔疾的马匹鱼贯而出,马背上的人身子低伏,也总共是十一个人。
天边一枚混沌不清的孤光,那是即将日出的太阳,天色空蒙,铅灰浅淡,倘若此刻从苍穹上盘旋不休的黑鹰眼中看去,便可见那领头奔驰的马匹前蹄已然咬住了广袤平原的边界,身后的队伍紧跟其上,而距离他们大约十里左右的后方,正有另一队明火执仗的人马在追随着。
一旦前方疾驰的队伍进入了平原,以追踪者马匹的耐力与速度,只会被越落越远,是完全不可能再追上的。
就在此时,林中弦声忽响,有人只觉得一道劲风自眼前擦过,刮出一阵疼痛,接着边听得最前方的马匹嘶鸣一声,突然地栽了下去了,而后头的人未来得及放慢步伐停下,马匹纷纷发出惊慌的嘶鸣,在马背上主人的叫喊声中,一个一个的头撞尾,全部在地上瘫成一团了。
而待领头那个戴着黑绑手,面目凶煞的人站起来后,第二次弦声响起,那人完全没有反应过来,只觉自己刚刚站起来,便突然的股部一阵巨痛,同时被那股力量带着就往地上一跪,后知后觉地痛呼出声。身后的同伴向他看过去,只见他股上赫然是一支利箭。
众人惊然四顾,而同时树丛中又射出箭矢四支,几乎是同时从隐蔽处分散而出,无比迅疾而精准的刺中另外的四个人。为首的那个汉子被成为头儿,他忍着股上剧痛一打量,发觉中箭的,均是跟着他做事多年,有话语权,也懂得行当内幕规矩的人,而其他带来作苦力,招募不久的那帮子愣头青,则毫发无损,只顾嗷嗷叫着要找地方躲了。
头儿心中当即咯噔一声,多年以来讨生活的经历让他练就了面对此类事件的堪称精准的直觉:射箭的人,也是看准了才下手的。
对方想必对这帮团伙中的分工很明确,知道打蛇打七寸的道理,区区五箭,一箭都无浪费,全打在核心人物的身上了。其他的喽喽跑了不甚重要,他们这些人才是抓捕的重点。
就这么一会子的耽误时间,后方人马已然追上,逃窜的人想要骑马离开,不过忍着剧痛在马背上颠了十几步,便被蓦然从地下破土而出的绊马索给结结实实地绊倒在了地上。
“别动!”
“站住!”
追随而来的人大多当地衙门官吏打扮,领头的一个分外年轻,刚修的鬓角青青,眉眼干净而严肃,骑在马上便大声道:“黑商还不束手就擒?!”
吏员四散来追击那些没有受伤,慌忙奔逃的人。他们大都跑不了多远,便被吏员们三三两两地配合着擒住了,押回来。
黑商头儿十分淳朴的叫王三。王三因为腿上仍插有半截箭矢,拐着腿坐在地上,一边一个吏员压着他,王三对着马上那个年轻的官员拧着下槽牙,道:“我不服你,方良哲,你给我来阴的!”
方良哲一脸莫名其妙:“你一个倒卖飞光的黑商,我跟你说什么光明正大,你学耗子阴沟偷油的时候怎么不说光明正大?”
他说着毫无心理负担的一挥手:“全抓起来带回去!”
这队黑商在此偏远小镇猖獗已久,狡猾的如同钻洞狐狸一般难抓。这里虽说只是飞光由北部向中原及南方地区流通的一个重要中转站,但也是离北朝遗址最近的一处中转站了,因此这个地方多多少少也算得上是飞光流通的源头,可惜镇子贫困,人口也有限,大伙儿知道那些来这里倒卖飞光的,都是身后有背景,得了有头脸大人物许可进来分一杯羹的,害怕惹上麻烦,因此他们即使知道有这样一队人马存在,也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不祸害到自家,都当没看见。
而外调入此地的官员,见是个棘手地方,也都能不管就不管,不跟这帮团伙联合着一起倒卖,便已经算是一个好官了。长久以往,原来此小镇任职的官吏,除了冲着贩卖飞光油水来的,愿意踏踏实实来此治理的人简直就没有了。
而这个叫方良哲的青年是个响当当的奇葩,他不仅自愿来,还来的很高兴,很满意,带着一个跟他一样嘴上没毛的小年轻随从,两人乐滋滋地大包小包抬着自己的行李,欢天喜地地入住了跟这个镇子一样平庸而破旧的县令府。上任当天就解决了此地的三件土地纠纷,一件家庭纠纷,接着腾出空子来,开始像猎犬将鼻子贴在地上追踪猎物一样开始追踪贩卖飞光的集团。
他奇葩就奇葩在这个人好像什么时候都很高兴,做事一惊一乍,又全无官老爷的陈词滥调,庭审时想一出是一出,兴致来了,他当场跟来哭诉报案的女子合唱一曲苏三起解,大概率是他当苏三,把袖子一甩就起范,泪眼婆娑:“苏三离了洪洞县,将身来在大街前。未曾开言心好惨,过往的君子听我言。哪一位去往南京转,与我那三郎把信传......”
主簿习以为常的揣着手,冷静示意衙役把大堂的门关上,别丢人现眼。
好在这个岩山县中的百姓都过的很佛,只要他不在事关百姓利益的事情上犯浑,也不在乎这个新来的县令是不是脑子不太对劲,在衙门里胡搞乱搞。
“啊,今日真是多谢不知何方的仙女,为小官我拦住了这批不要脸的黑商。”方良哲双手合十,虔诚地闭眼,对着虚空念念有词:“想必是个武艺高超十分貌美的仙女,下官我今年二十有一,生得也是一表人才,虽说暂时无田房产但前途不可限量,家中上无需要赡养的老母老父,下无儿女,没相好没喝酒吃飞光等不良嗜好。”他睁开眼睛,眼瞳闪闪发亮:“仙女若不嫌弃今晚便来找我聊聊这个案子吧!”
王三:“......”
一众官吏:“......”
跟着他的人心想,你听你说的那是人话吗?你最后都报出来一堆什么玩意儿?还给自己做起煤来了你这个不要脸的。还有,在这个穷乡僻壤当县令到底哪里能看出来前途不可限量啊!
王三兀自挣扎:“我不服,我不甘心,我要见箭的那些人!”
以方良哲这个脑回路清奇的奇葩,是断然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摸清他内部核心成员都有谁的,那必然是另外的人手。而且从方才一次性射出的四支箭来看,应该不止一个人。
“我还没听个响儿呢,上哪儿来找仙女给你见去?”
王三恨恨不平道:“那你如何知道她是个女的?”
方良哲理直气壮道:“帮我忙的一概认定为心地善良的仙女,怎么?”
“......”王三张了张嘴,对着这个满脸写着我脑袋有问题的县令,半响无力道:“我不甘心......”
再不甘心也得甘心,王三等十一人,被一个不少的绑好押了回去。方良哲高兴于他们不仅抓了这些黑商,还白捡了十一匹马,得意之余歌性大发,乐颠颠地骑在马上开始哼:“苏三离了洪洞县,只身来到大街前......”
爱唱曲儿不代表他唱的好,但没人会让他闭嘴,官吏们整天跟这个神经病打交道,都习惯他的魔音绕耳,尚还镇静,但王三他们是去过花楼喝过花酒,正儿八经听过人家拿莺儿般的嗓子唱曲儿的,哪里受的了这个。他们愤怒地扭动了一番,无奈根本挣不开嘴上的布条。
方良哲过来查看他们的异样,嘴里继续唱“......偏奴行来不是春......”
于是被抓的一干人更心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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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
衙门早歇了场,方良哲脱了官服,穿着他那身打满了十八个补丁的便服,大喇喇地坐在院子里啃酱肘子,一面啃,一面低头翻卷轴,呜呜地哼:“苏三离了洪洞县......”
院子一声轻响,方良哲应声抬头。其实以来着的功夫,是连这声响也不会有的,对方响给他听,方良哲心里清楚。
他于是亲亲热热地笑开了:“仙女你来啦。”
来者容貌昳丽,眉眼自带春色,脸上一点似笑非笑的神情,但周身笼罩的沉寂戾气又很浓重,她大步走来,身背长弓,细腰长腿,手臂结实有力,下压的眉峰与高挺鼻梁组成红色刀刃一样锋利而稠艳的模样。
来者没说话,她走过来把双臂往桌案上一撑,居高临下地,端详了一下方良哲的笑脸。既然仙女喜欢,方良哲毫不吝啬地将笑容扩大,企图笑出灿烂,对方才指尖有意无意地在他面前一刮,让人生出下一秒便会摸上他的脸的错觉,道:“差不多得了。”
于是笑容敛回,方良哲看着她问:“你今早放箭抓住那帮黑商后,自己不声不响地去哪儿了?”
“陈桐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