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良哲非常善于分享的把碗里另外一个没吃完的酱肘子推向她,淳朴发问:“吃过了吗?”
陈桐生但笑不语,从腰间解下来一个小羊皮壶,把方良哲杯中的淡的跟白水似的,飘着几片粗梗叶子的茶泼了,给他倒了一杯。酒香顿时便细细地漫开,方良哲喜笑颜开,嘴上继续胡说:“哎呀都说下官不饮酒了,但仙女姐姐若盛情难却,我也只好......”
随即他伸向酒杯的爪子被陈桐生按住了,方良哲不禁低头看去,那是一只手指修长而伤疤遍布的手,按一般的眼光来说不能算漂亮,但那伤痕累累的手掌却让人说不出的心里一动。这个叫陈桐生的女子比他来岩山镇来得早,他还记得他们第一次相遇时,就是自己在赴任路上遇到了拦路抢劫的歹人,求救无门间,陈桐生背着长弓拨开树丛跨上了那条小路。
她来到岩山镇要比方良哲早,那些整日游手好闲的浪荡子大约都是认识她,或者对她有所耳闻的,说不上落荒而逃,但他们确实在看见陈桐生之后便收手离开了。
当时这个高个子,样貌异常漂亮,身周气质又野性十足的女子踩着晨光走过来时,方良哲几乎就要以为这是哪个山头里的山猫成精化成了人形。更别说她那是手里还拎着一只正在滴血的兔子。
她并不来寒暄打招呼,擦肩而过时笑着对他一点头,就算是认识了。好像她有更加匆忙的事情要去做,连停下步伐去认识新友的时间都没有。
再后来的相见,便是在山中土匪帮日渐猖獗,已经让居民生活苦不堪言时。方良哲正在与人苦苦研究山中地形,考虑剿匪的可行性,忽然听人通报,一抬头,便见陈桐生一只手轻轻搡开站在门口几乎阻拦的杂役,顺势曲起食指在门框上“当”地一敲,垂下眼睛望着他吃惊的脸,以听起来轻描淡写,但却又让人无法反抗的语气说:“带上你的人,我们现在就走。”
当天几乎打了山匪一个措手不及,谁也没料到官府会在大白天突然发起剿匪。而由陈桐生带领的那部分小队,则精准地绕开了山寨中一切布防,自背后奇袭,把山窝子里刚食用过飞光,正飘飘欲仙七倒八歪瘫在地上的一把手二把手三把手......全给抓了个干净。
后来他才明白,那天正是山寨大当家带领一众心腹外出,山寨中智囊主力薄弱的时候,陈桐生抓了那一窝子占山为王的土匪,又孤身潜伏而去,过两天把传说中的大当家又给捆到了县衙门前。
不等方良哲开庆功宴道谢,她便再次消失在了无边的夜幕里,广袤的平原之中。
若不是方良哲听馒头铺子的老板娘说,陈桐生时常去她哪里买些馒头干粮,他几乎都要以为这真的就是田螺姑娘那样的化身了。
每次都是她突然到来,又突然离开,目的往往是岩山镇中看似无解的命案,有关飞光的事件,与山匪之患。仿佛没有家人和任何牵挂。
这么打了几次交道,方良哲才问到了她的名字,那时他才想明白初见时陈桐生不问他的名字,其实更多的还是因为不在乎吧。
北部山中气温偏低,陈桐生多饮用烈酒来取暖,以维持她在黑夜中长时间一动不动的潜伏,与高强度的突然活动。
如今秋末冬初,陈桐生仰头喝两口羊皮壶中的酒,在石桌面前坐了下来。
“去王三的老窝转了一圈,”陈桐生呼出一口气,因为昨夜潜伏一整晚,今日又奔劳的缘故,神情有些疲惫:“入了冬天冷起来,飞光就会凝结成块,更便于他们包装储藏了。干草垛子,木材,香料,风干肉,布匹,什么都能混进去放,不必受液体要装瓶瓶罐罐的限制。倒卖运输飞光的活动只会愈加频繁。”
她摇了摇头说:“但还是没找到什么。”
这些方良哲心里也清楚,等再过段时间真正寒起来,大雪封了路,这里猖獗的飞光倒卖便不得不停歇一段时间。因此每年这个时候,正是黑商与偷盗组织最为活跃的时刻,今年的飞光没有出货,到明年就大减价。飞光的效性很受时间影响,越是刚盗出来的,越是卖到天价。若拖个一年半载,飞光价格就平下去,在岩山镇辛辛苦苦的黑商,也就与外面倒卖的商人没差别了。这样一来他们不仅失了利润大头,也会失了贩子门口口相传的口碑。
毕竟岩山镇出来的飞光,打的就是一个新鲜招牌。
方良哲便与陈桐生聊了聊她手中暂且获取的情报,与下一步的行动打算。陈桐生四处游走,知道的不多,但总比方良哲好。
末了,方良哲迟疑了一下,还是问:“你曾经为了在王二那帮人的嘴里掏消息,有段时间跟他们关系还是很好的,他扬言要认你作妹子,还救过你的命......当然到底谁救谁还不一定,他肯定是吹。但你今天在暗处不现身见他,是因为这个原因么?”
“他确实救过我的命。”
方良哲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沉默着等待下文。
“我对岩山很多地方不熟悉,遇到恶劣气候便应对不及,险些掉下山崖,”陈桐生说到这里顿了一下,随即改口道:“不,如果没有王三的出手相助,我必定会掉下去的。那我现在早就是腐化的尸体了。”
“那......”方良哲眼睛睁大,意外地问:“他对你有救命之恩,你怎么还能把他送到牢狱里去?”
说完他自己也觉得这句话讲情义到有些不像话,尴尬地挠了挠下巴,自我辩解:“我只是觉得有点......意外。”
陈桐生的表情在那一刻有些古怪,她望着自己手中的小羊皮酒壶,突然笑了起来,轻轻一晃酒壶,道:“说起来,我也曾经有过类似的疑问。”
在冬初冷光中,她微微地眯起眼,露出回忆的神色:“那时候我觉得无法理解,为什么他能够上一刻还显得那么......那么的伤心和不舍,下一刻就能下达截杀的命令。倘若是我自己的话,我是绝不可能,因外界的影响,而去伤害与自己有亲密关系人的。”她说着长长的呼了一口气:“一直到我离开了京都,顺着河道逆流北上,穿过田野,无数的村庄,城镇,为了继续路途,跟无数的人结伙前行后,我才明白,我会有这种想法,是因为我能看见的人,太少了。”
她那扬起的眼角被呼啸而过的寒风吹出鲜艳的绯色,眼神轻轻一转,漫不经心地往方良哲认真的表情上一扫,继续道:“就好比当我见识过被飞光残害的,大批大批的人之后,我就很难再,认为这是个无伤大雅的玩意儿......大概就是这个意思吧。”
陈桐生喝了一口酒,道:“王三对我而言确实是个好人,但他不顾律法人命,倒卖飞光。他背后有更深更大的盗凿与贩卖的网络,放过了他这一次,可能就错过了触及到背后大网的机会。而这张大网上,已经有了多少白骨血泪,还将继续挂上多少白骨血泪?”
“飞光,飞光......”她向后一仰,把羊皮小酒壶拍在桌子上:“它又溶解了多少人的骨血,才穿过千百年的土层,被挖掘,贩卖到你我眼前?”
方良哲看着她在寒冬中呼出的雾气,与被风刮到红的跟熟螃蟹一样的耳朵,去给她拿了件狐毛的大氅。
陈桐生接过衣服,低下头摩挲了一会儿,没有要穿上的意思,方良哲赶忙道:“我可没干贪污受贿的事情啊,这是我压箱底的好衣服,一次都没正经穿过,仙女姐姐你帮了我这么多忙,千万别客气。”
“这不是你的衣服。”陈桐生断然道,她其实不是一个很严肃的人,也常有笑意,但那笑意大多数时候是疏离的,加上她的寡言与果决干脆的气度,更加让人不敢亲近了。
方良哲便下意识要辩解,却见陈桐生慢慢地披上了,狐尾毛领子柔软蓬松无比,她偏过头去蹭了蹭,十分满意地说:“替我谢谢侯爷。”
方良哲一愣,下意识打着哈哈问:“你说什么侯爷......?”
“你不是他调过来的么?”陈桐生把卷宗拿过去翻了两页,道:“在此地任期做满,回京后自有高位可升,这买卖的确不亏,方县令也确实是前途不可限量。”
话说到此,便没什么好大哈哈的了,方良哲半响微微一笑,无奈问:“侯爷与仙女姐姐事先说过了?”
“没有。”
“你在京都见过我?”
陈桐生反问:“我上哪儿见你去?”
方良哲倒是疑惑了,皱了皱眉,突然顿悟:“你方才是在诈我!”
“诈你捞得什么好?”陈桐生乐了:“你京都人士,白面小生,看似细皮嫩肉,实际上手心布满老茧,练家子身段,恐怕若有飞贼,提剑夜行追踪也全然不在话下。写得一手好字,爱听曲儿作词作画,尽管平时所穿衣物简朴,但你们最初自己带来的衣服,那可都是考究的料子,想必家底颇丰。而一般京都好家庭的子女,怎么会让来这种地方?”
她在方良哲惊异的目光中又翻过一页:“更何况,你父母大约原来,也是想送你进弥天司当暗卫的吧?在暗卫处挂职几年,将来活动转正,照样前途无限。”
“你怎知我衣物,”方良哲难以置信道:“与手上的茧?”
“你还记得自己刚来石岩山被抢么?衣物都被翻地上去了。至于老茧,在上山围剿山匪时,方县令脚滑,我曾拉了你一把。”陈桐生平静道:“另外的事,平时稍微观察一下,就可以推断出结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