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桐生走的很悄然。
因着宴请当日陈桐生在宝月殿偏殿的行为,以及此行为所让众人看到的骇然后果。以右丞相为首,他们抓紧了这一来之不易的机会,趁机要求彻查宫中人员往来,前前后后抓了几十人,拔出相当一部分左丞党派打点好,或者安插进去的眼线,并借题发挥大书特书飞光之患,把吴翰池等人逼的没地儿喘气。
至于那个圆脸宫女,陈桐生知道她没有食用飞光,但她会变成那副样子也与飞光有着不可开脱的关系,右丞等人只不过是利用可利用的一切打压对手,那个圆脸宫女是一个完美的借口。伽拉希阿深谙朝堂上的这些规则,否则那时也不会红口白牙就给飞光扣帽子。
既然飞光之祸坐实,再加上有心庇护的人巧舌如簧的一说,陈桐生的行为立即便成了救驾心切,不说有功,起码不能算过。于是她就这么无功无过的,在牢狱中病了一场,便被放出来了。
陈桐生出狱那天一时有些感慨,突然想起同样在牢狱中呆上了许久的陈蝶,她可谓是装疯卖傻,硬生生配合邹士筠到了最后,将沈氏父子绳之以法,报了父亲的恩情。
人心总是复杂易变,即便是陈蝶那样看起来甚无城府的人,也并不是几个单薄词语可以一语概之的。
她忽然皱了眉,想到陈蝶入狱的夜晚,姜利言曾出现在牢狱中。如果说陈蝶与邹士筠,林夏容一开始便是一伙的,那么姜利言的存在,邹士筠是很有可能知道的。
为什么邹士筠等人潜伏了这么多年,如今突然便敢赌女帝的心思了呢?
......因为姜利言。
因为姜利言正好需要一个光明正大的身份出现在周莞昭身边,而沈氏父子因做事漏洞把柄太多,被周莞昭残忍地放弃了。
她只以为是巧合,但现在想来应当是合作才对。
姜利言由此借着那张与沈平一模一样的脸,堂而皇之的出现在女帝身边。
他是为了什么?
十年前姜利言出现在叛王府邸,为其做事,又是为了什么?
像他这样真正的北朝遗民,对伽拉希阿了解甚多,长生而驻颜,身法诡异的人,还有什么是需要费劲心思去得到的么?
天色已接近晌午,陈桐生站在城门口向侯府的方向望去,却只等来了步履匆匆的范瑞。
他满头大汗的下了马,奔到陈桐生面前,喘着气道:“侯爷,侯爷今日不能来了。”
“为何?”
“西北军情有变,侯爷被陛下紧急召入宫中去了!”范瑞擦了一把汗,神色便有些异样,道:“姑娘可还记得那日宫中龙鸣?可还记得前朝方皇后的牝龙之说?”
陈桐生反应了一下,才听得范瑞压低了声音接着道:“游击将军方茗擅离职守进入黎城的消息,不知怎的被朝中有些人给知道了,便传说这龙鸣之声正是对应方茗来的......”
她就觉得有些无稽:“这都什么,时候的事情了。”
“本来这件事儿谁在意都不打紧,绝计不能是陛下在意了。”
可周莞昭偏偏就是在意了。
龙鸣之声不重要,那条龙被伽拉希阿杀死千百年,就算能活过来,也是一副干枯骨架而已,周莞昭在意的是另一件事情。
宋川白在以查明皇太子死亡谜团的理由,在黎城与方茗私见一事。
这不就是往周莞昭心窝子里戳么!
范瑞道:“侯爷的意思是,恐怕今后无法及时照顾到姑娘,若有所寄书信未必能及时回复,只望姑娘保重自己,安然无恙便好。”
意思就是说,从今以后周莞昭对他的监控只会愈发严密,来往信件都会经过他手,不该说的话,别在信里说。
“你也帮我,给侯爷回个口信。”陈桐生目光沉沉:“小心死而复生的沈平,他是北朝遗民。”
长街繁华,人来人往川流不息。陈桐生牵着马匹背道而去,惊起城外树丛中鸟雀两三只,啼鸣飞扑。
这几声的啼鸣,也当是为她送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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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中。偏殿。闲人免进,殿中所行者皆低眉顺眼,快步行走,可见活动人数不过寥寥十人左右,显得这座位置偏僻而不起眼的小地方格外荒凉。
旧楼旧高台,原来是早要荒废的地方,院子中的绿植长得颇为茂盛,但是长得老,叶子上一层人类残破气息的灰。刚开的花娇艳,也是灰扑扑的娇艳,因此宫人从被枝桠半空伸出来拦了路的小道上走过时,从未有把鼻端凑上去闻,把眼睛凑上去仔细欣赏的,只是把腰一扭,把身一侧,绕过去,生怕沾了灰,也沾了萦绕不去的,人感知出来的晦气。
虽说自知此生与这殿中的绿植一般,甚至人生更为沉寂灰暗,但他们总不能对死物共情,有人走过传来呜呜哭声的屋前,抬眼往里一望,便立即有同伴过来碰他的手肘,示意不要找死。
一开始那屋子里还有砰砰的拍门声传来,但逐渐也只剩下哭声了。在宫中没人敢放声哭,也只是压抑着,抽泣着流泪。
有人送饭曾被派进去送饭,饭盒到了他手中,那宫人揭开盒子看了一眼,疑惑道:“不是说冷宫里的宫人全被关在这儿了么?怎么这饭食只有一个人的份?”
“你没听见自始至终只有一个人的声音?”
对方说着一手开门,一手把他搡进去了。
只见一个宫人装扮的年轻姑娘跪在地上,带着哭腔摇动身旁同伴的身躯,但同伴虽然睁着眼睛,但却目光呆滞,一动不动,就如同死去一般。身子是软的,神情却是僵的。
简直就是......活死人。
女子身旁还有十几个这样状态的宫人,七倒八歪的被放在地上,有男有女,她打眼一看,大多是在前朝方皇后旧居中值守过的宫人。
可是,可是,方皇后已经香消玉殒几十年了,那旧居也闲置几十年了,他们不过是在那地方轮班而已,怎么会变成如今这个样子?!
那唯一神智尚还清晰的宫女浑身战栗,惊恐地四顾着:“放我出去,我什么都没做啊,我们什么都没干啊......”
送饭的人将饭盒放在桌案上,于心不忍,低声道:“快吃吧,哭也无用。”
那宫女流着泪望他,眼神中有仿佛对只见悲惨未来有所预知的绝望,迟钝地问:“我们这究竟是怎么了?他们怎么会变成这样?为什么要把我们关在这里?”
若是说他们这些宫人犯错,做错了什么,那是有专门惩戒他们的地方与管事人的,不会不明不白,突然地将他们关在此处,一副不管死活的样子。
“要怪就怪你们,气运不好......”送饭的人模棱两可地低语道:“恰好在哪里当值,又恰好碰到那个时候。”
说话间不知从何处缓缓飘来一股紫烟熏香,在室中弥漫开来,送饭人后知后觉察觉到时,那气味已经充斥了屋子,他后退了几步,心下慌张,便打算出去。此时屋子的门突然被打开,只见一个人逆光站着,声音清晰地问道:“这便是龙鸣之时,在里面当值的所有宫人了?”
得了肯定的回答,他便缓缓走进来,也不看送饭之人一眼,只在那哭得满脸泪水的宫女面前蹲下,在她慌张又绝望的注视中,和颜悦色地问:“龙鸣之时,你所在的宫殿中都发生了什么?”
“我,我不知道啊!”宫女想到此事,眼睛突然眼睛瞪得极大,快速道:“第一声龙鸣后,他们有些人就突然开始疯疯癫癫的,在宫中乱走乱跑,有些人还想跑出去,被拦下了。原本只是一些,但后来疯疯癫癫的人越来越多,整个宫中都是胡言乱语的人......”
“然后呢?”
“然后,然后他们疯了一阵,便直挺挺地倒了下去,变成这幅模样了!”宫女哭诉道:“相信我,你相信我大人,我们真的什么也没做,不知为何变成这样的!”
姜利言捏着她的下巴左右看了看,问:“那他们疯了,你怎么没疯?”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龙鸣声响起时,你是什么感觉?”
宫女回忆了一番,流着泪说:“只是觉得震撼新奇,哪里想得到后面发生这些?”
送饭宫人在旁边愣着站了一阵,终于迈动步伐往外走,姜利言却把手一抬,拦住他:“你今日可听到龙鸣。”
送饭宫人咽了咽口水,回答:“听见了的。”
“什么感觉。”
他回忆片刻,道:“心悸......”
“还有呢?”
“有轻微的头晕胸闷,感觉那声音简直钻到了脑子里去,要把脑袋钻个孔似的。”
姜利言便点了点头,回手对身后一招:“把她留下来,其他人可以抬出去了。”他又看了那送饭的人一眼:“才来不久么?没眼色的东西,下回再傻站着旁边就要你的脑袋,去!”
在宫女惊慌的叫声中,姜利言慢条斯理地拿手帕擦着手指,向方才走到身边的人吩咐道:“查查这个宫女的祖籍,看是哪里来的。”
“你怀疑她有北朝人血脉?”
周莞昭迈进门来,抬手阻止了宫人的行礼,盯着姜利言道:“有北朝血脉的人,对龙鸣之声无反应?”
“准确地说并不是龙鸣,陛下,”姜利言道:“是寄居在龙骨中的东西,感知到伽拉希阿所发出的......怒号。”
“不过没关系,它现在已经睡去了。否则我也不敢出现在这里。”姜利言说着拿手对门外一点,正对着方才送饭宫人慌张离去的背影:“这个人脑袋还干净?”
身旁立刻有人低头道:“不是,不是,是洗过的,他原本便是个没眼色的样子。”他窥了一眼姜利言的表情,十分会察言观色地问:“若大人不满意,便再洗一次?”
沉吟片刻,姜利言望望身边来去,垂眼低头,行事动作利落而妥帖,但眼神寂寂,几乎毫无活力的人,摇了摇头:“不,让他就这么留着吧。只要忠心......”他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似笑非笑地看了周莞昭一眼,随即继续道:“只要不会说他不该说的话,做不该做的事就行了。我可不想以后就成天儿地看着这些死眼神。”
周莞昭嗤之以鼻,回道:“这还不是都托你的福?”
姜利言则微笑回道:“陛下,若我不这样做,您又敢用谁呢?您现在所做的事情,又敢让谁知道呢?飞光真是可怜啊,有人要用它,还要骂它,只是再表现的正义昂然,也不过是为了弥补当年一时动摇所给自己带来的,无法弥补的苦果罢了。”
面对这番当事人都心知肚明,堪称指名道姓的讽刺,周莞昭也回以一个冰冷的微笑:“一个错误给朕换来了这个天下。倒是赚的很。”
两人就这么彼此心照不宣地笑着,走出了偏殿,前方有宫人来报,大太监便回说,阳和侯已然入宫于御书房等待陛下。
姜利言“哎呦”了一声,突然道:“光顾着龙叫,没去送伽拉了。”
“你是说陈桐生?”
“啊,桐生,是的,桐生。”姜利言把这个名字重复了一遍,露出“我记住了”的神情,笑眯眯道:“陛下,您究竟能不能彻底摆脱自己的苦果,或者是完全被自己的苦果反噬,就看这个陈桐生了。”
“如果她在成为伽拉前死了,您一定不能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