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是谁倒抽了一口冷气,周莞昭愕然的站在偏殿殿门前,仿佛在瞬间被定了身一般,维持着那个跨步出去的动作,迟迟没有发出一点子的声音来。
范瑞在圣威之下没敢提前进去禀报,此刻在接着前面大人们的后脚跟进来,看清眼前的一切后脑袋里当即就“嗡”的一声。
完了,我家侯爷被自己带过来的人当着女帝的面冒犯了。
范瑞对主子用心不可谓不深,他即便是在心中哀嚎感叹,也下意识地使用了“冒犯”这个所指含义颇多,稍留体面的词语。
而被冒犯的阳和侯本人则十分淡定,在陈桐生不知道又犯了什么毛病,猛地退开去转头看向周莞昭时,他一把按住了陈桐生的脑袋,硬是把她脑袋转了过来,往后一撇,之后装模作样地整了整衣领,起身时不动声色地将陈桐生拦在了身后,以一种半途从宴会偷溜出来跟人相会被抓包的语气,十分倜傥地一笑,道:“陛下怎么突然到这儿来了,连个信儿也没有。”
要说宋川白就算真跟这个漂亮的姑娘有什么亲密关系,那也都不算什么,毕竟大家都能理解,两个正经清白人平时看对眼了你侬我侬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更何况宋川白还是侯爷呢。别说如今这屋子里只有陈桐生一个,就算是众臣推门进来,看见屋子里莺莺燕燕塞着一堆,而宋川白本人左拥右抱,都不是什么令人惊愕的大事。顶多感叹一下这个侯爷的潇洒,平日素来与宋川白作对的那些党派还又有了可使劲儿埋汰他的理由。
但在进门的那一刻,大家就是不约而同诡异的沉默了。之后回想起来,或许是因为周莞昭的行为动作表达出了惊异之后的尴尬,以至于大伙儿都跟着尴尬起来。
而宋川白身后那个漂亮的,身法极其凌厉的姑娘,慢悠悠地在宋川白身后露出半个脑袋来,先是以一种警觉而挑剔的目光粗略的打量一下四周,紧接着向人群投去目光,随后视线在为首的周莞昭,与她身旁的姜利言之间来回转换,露出了明显疑惑而不悦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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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这是怎么了?
陈桐生感觉自己的意识与身体仿佛被奇异的分离开了,就好似魂魄突然被从躯壳上撬了起来似的,轻飘飘的荡了起来,让她虽然能看,能思考,但却不能再控制自己身体的任何一个动作。一股巨大而不容反抗的力量把她的意识赶的无处窜逃,只好将自己缩在了身体里一个小小的,指头那么大的角落,连自己刚刚亲了宋川白这样劲爆的讯息都消化不来,只好睁大眼睛看着外面发生的一切。
然而很快,她意识到身边站了一个人,笔直的站立着,身姿挺拔无匹,沉默了片刻,那个人默然地扭过头来看陈桐生。那是陈桐生梦境中伽拉希阿的模样。
“你是......”陈桐生道:“你是伽拉希阿。”
“伽拉希阿。”对方把这个名字给重复了一遍,似乎咂摸了一下,十分感慨的样子,然后笑起来说:“是我。”
“这是怎么回事?我怎么会变成这样?我为什么总是会梦见你?”陈桐生问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或者什么东西,对么?”伽拉希阿漫不经心地说:“其实我早就死了,可是有些人不想我死,他们有一部分爱我,有一部分恨我,有一部分莫名的崇拜我,就这样了。他们千方百计地把我唤回来,但是最后总不能成功。”
“可是......”陈桐生想说那你到底算什么呢?神灵,还是鬼魂?
“你看,”伽拉希阿指了指了对面万人之人的周莞昭一眼,道:“若她被做的成功,那也是伽拉希阿。”她看了一眼陈桐生,继续道:“伽拉希阿,并不是一个人的名字。它是我们这种人共同的名字。”
“什么人?”
这个问题似乎有些难以回答,她似乎也从来没有想过给他人解答此事,于是伽拉希阿还好是眯了一会儿眼,才开口道:“你知不知道蚂蚁?”
“蚁巢中有蚂蚁众多,多如牛毛,无法计数。它们的数量太多,一个一个去给这些小的针尖儿一样的牲畜挨个命名是不切实际的,于是便将它们统称为‘这个蚁巢的蚂蚁’,我们,你与我,便是那蚁巢中浩如烟海蚂蚁中的一个,而伽拉希阿,就是蚁巢的名字。我这么说你明白么?”
伽拉希阿低头看着她:“至于我本来......还是我自己的时候叫什么名字,已经不记得了。我也不会再是我自己了。”
“什么意思?”
“我们一个蚁巢,我们是一体。”伽拉希阿轻轻地说:“我们没有你我之分,自然也不需要‘自己’这个东西了。”
她说着向陈桐生走过去,而陈桐生下意识地后退。
“你不过来吗?”伽拉希阿说:“你不过来与我们一起,你不想拥有长达千百年的记忆,你不想时刻拥有比今天在擂台上还厉害百倍的身手吗?”
陈桐生看着她摇了摇头。
伽拉希阿对着另一个方向再一指,问:“你也不想得到他吗?”
陈桐生转过头去,看见了站在自己身边的宋川白,她张了张口:“我....”
她想说我并没有想要得到他,事实上此时陈桐生对宋川白到底是什么心思,她自己都没有弄明白,她有亲近宋川白的需求,但那绝不是出于得到的目的。
于是伽拉希阿伸手点了点她的额头,然后以一种近乎怜悯的眼神看着她,说:“我不知道你的感情已经空白混乱到了这个地步。”
“你分辨不出亲情,师徒情谊,与爱恋之人的感情,你分辨不出怜悯,喜爱,依赖与同病相怜,你为与他人的共情感到不知所措。你是一个缺陷巨大的......残次品。”伽拉希阿吐字清晰地说:“但是你通过学习和模仿他人,把自己伪装的很正常,正常到几乎没有了你自己真正的想法。我问你,你真的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吗?”
陈桐生觉得有些可笑,她当然知道,连自己的想法都没有,那不是傻子么?
“那你为何如此容易被改变,如此容易动摇,又经常显得如此的......混乱?”
伽拉希阿笑着说:“你只是在长年累月的生活中学会了寻常人的思维方式,然而因为学了太多人的,学的就四不像,学的矛盾不已。”
陈桐生皱起眉没有说话,伽拉希阿于是又望向周莞昭,口中却道:“你还记得弥天司尚未出世,而你只是弥天司中一个小弟子时的事情么?你还是记得你当时是怎么想的吗?”
怎么想的,还能怎么想?
在遇见姜利言的那晚,她便回忆起来了一些,她记得自己是始终一声不吭的沉默着,忍耐着,直到人们对她失去兴趣。
伽拉希阿露出了嘲讽的表情,接着道:“那么,你知道你这样的应对,是从谁身上学来的么?”
“在弥天司尚未建成之时,你被一个家境贫寒,而性格又异常懦弱的人养育着。她被自己身周所有的人肆意欺压,她的家庭亲友,亲生父母,她结发的丈夫,她亲生的儿子,所有人都诋毁她,看不起她,然而她也几乎从未反抗过。她或许是因为不敢,或许是因为早年反抗过而无果,于是便长成了一个自怜自哀,又懦弱忍耐的早衰妇人。自然,她从来没有跟你说过自己那一套命生来不好的歪理,但你跟在她身边,却也学会了她无声无息,毫无道理忍耐的行为。你把这种行为一直照搬做了足足十几年,逆来顺受地接受,直到你再次信任方鹤鸣,才开始重新学习他的行为模式,开始反抗。在方鹤鸣死后,你又迅速地再次找到了学习的对象,并开始模仿他。”
陈桐生想说什么,但伽拉希阿比她更快的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说:“嘘,让我说完。”
“但就在这时,你察觉到了不对。”
“你发现你很难去模仿他,你不能明白他行为的驱动原因,这给你的模仿造成了困难。你早年跟着的那个人懦弱,而方鹤鸣善斗,好斗,你把这些明显的特征都学到了。但到了这个人面前,你却突然发现,他本身就是一个矛盾,而不向外表露自己的人。你无法窥觊到其内心,你只是模仿到其最表面的行为,比如说对人的‘算计’和对事的‘赌’。当你在做出这些行为之后,依然不能获取自己所需的行为信息时,你就开始混乱了。是不是这样?”
伽拉希阿垂眼道:“你只是一个,攀附他人的菟丝子花罢了。”
“真正的你是什么样子的,陈桐生,你还记得么?”
“我记得你......”伽拉希阿思索着久远的回忆,说:“我记得你曾经为了得到一个一见钟情的小玩意儿,不惜闹到北朝的皇帝面前去,并且害死了两名无辜的宫娥,而你在拿到那玩意儿之后,只是把玩了片刻,便十分无趣的随手扔到了地下,说‘我还以为是什么好东西’。后来你父亲问起你,你回答说‘本来也不是多稀罕那玩意儿,只不过经历了这一次,以后若我想要什么,便再无人敢拒绝我了。本来就该如此’。”
“你的本性,是那样一个目标鲜明,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人,如今却变得连自己想要什么都不明白。”伽拉希阿说着就有些叹息:“这本来是为了让我们更好地模仿记忆中的伽拉,而设下的禁锢,到今日,却弄成这样了。”
陈桐生脑袋嗡嗡的,最后几句话几乎都没有听进去。
我不明白......
她低低的,意识微弱地想着。
我不懂......
时光倒流回朔,陈桐生的意识猛然回到她第一次在方鹤鸣的院子中与宋川白第一次见面的时刻,紧接着飞速又流去,定格在黎城,她伸手抚上宋川白脸庞的瞬间。
在当时初见的警惕茫然,在黎城的惊讶与莫名难耐的情绪背后,有一个更为直白的念头,如同海蛇的头颅一般,慢慢地浮到了临近水面的地方,只要再上一丝一毫,便能破开意识的深海,纵水而出。
那个直白的近乎有些恶毒的念头是:
如果漂亮的这样合心意的人,不能属于我,那还有什么意思?
海蛇吐出冰凉的芯子,陈桐生抚上宋川白的脸孔。
灼烈的,突如其来的,不可控制的......欲念。
我这样喜欢他,为什么不能了解他?他怎么就不愿意乖乖地,听话地教我去了解他呢?
陈桐生喘息着抱着自己的脑袋蜷缩了起来。
他为什么不能像所有爱我的人,所有我想要得到的人一样,把胸膛剖开了,任我检阅挑选呢?
我为什么不能成为与他最亲密的,最亲近的人?
我当然要。
我想要。
我必须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