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站在周莞昭身边,脸上带着一点神秘的笑意。此时筵席已经撤去一轮,众人又回到了宝月殿中。
周莞昭低声道:“你来做什么?”
“凑个热闹,”姜利言眼睛一弯,微笑道:“看来是我来晚了,没有见着最热闹的时候。”
周莞昭意味不明的冷哼了一声:“确实,你是没有看见那个叫陈桐生的姑娘,方才好大的光彩。”
她接着道:“这样的人放纵不得,我原想着将她收作义女,封永宁公主......”
“不,陛下”姜利言毕恭毕敬的道:“让她走吧。”
周莞昭疑惑而不认同的扬起眉毛,看了他一眼。
“让她离开这个地方,去江南,去大漠......去北朝。”姜利言道:“您不是一直......”
就在这时,周莞昭突然做了一个动作,阻止了姜利言继续说下去,周莞昭的神色在此刻有些复杂,而姜利言见状也就了然地换了话头,意有所指道:“你看,陛下,您作为一国之主,在自己的宫殿中都没有自如交谈的权力,一定要躲起来,趁着龙骨所制的焚香燃烧时造成的屏障才敢说话,现在都是这样,更何况它苏醒之后呢?”
周莞昭沉默了片刻,于是道:“那依你的意思,朕不仅不能把她禁锢在京都,还要故意让她出去不成?”
“正是。”
“她是子陵的人。”
姜利言道:“难道侯爷会背叛您吗?”
周莞昭反问:“为何不可能?”
人群离在远处,群臣只看到沈平坐上了那个皇帝身边最近的位置,两人低声交谈,沈平面上始终是有笑的,仿佛那个前些日子随便找了个日子将沈家拆的七零八落的帝王,不是他面前的周莞昭似的。
他们的眼中的沈平,周莞昭眼里的姜利言,轻轻道:“他不会的。或者说,他可能会背叛您,但绝对不会背叛大周的皇帝,绝对不会做出超出一个臣子应做的事情。”姜利言喝了一口茶,轻描淡写地道:“比如说,谋反。”
“您比我要早认识侯爷的多,陛下。您应该知道他是一个非常......非常不屑于帝位的人。否则当年你大概连一丝一毫登上这个位子的机会都没有吧。”姜利言丝毫不顾忌周莞昭的脸色,继续道:“当然,机会永远是在变化的,宋川白当年没有抓住手中转瞬即逝的机会,把你推出去当靶子,如今他便是有这个心,也不容易光明正大的办到了,更何况侯爷其实是不愿意的呢?没什么好担心的。”
姜利言慢慢饮完了自己杯中的茶水:“至于那个叫陈桐生的姑娘,就更不用担心了。曝在日光下的旧朝鬼魂,是活不了多久的。”
周莞昭的目光盯着他:“旧朝鬼魂......你不也是么?”
姜利言不以为意的笑起来:“是,我是的。不过,我会比她多活的久那么一点儿吧。”
“你是,怎么想?”
陈桐生在偏殿中靠近了宋川白,盯着他漂亮的眼睫,慢慢问:“你希望,我答应么?”
她近来愈发的有压迫气质,宋川白微微向后仰了身子,避开陈桐生的逼近,思索着说:“我自然是不希望你答应她。”
“因为什么?”
“因为,”宋川白回答道:“我与她素来并不合......在某些观念上。陛下见我身边有什么奇异之人,大多是要想法子除去,亦或者揽到自己身边去的。”
陈桐生不悦道:“你害怕,我会变,变成她的人。”
“不,”宋川白道:“你未必会成为她的人,但你很可能会成为和她一样的人。这就没有意思了。”
陈桐生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
她可以在打斗中迅速找到敌方的弱点并截杀对方,但在日常的,面对宋川白的交谈中,却完全不行。
她若摊牌,宋川白就笑,她若呲牙咧嘴地威胁,宋川白就显露出不愿意搭理她,十分无所谓的样子。陈桐生自以为起码能够抓到宋川白身上哪怕一个点,但最后一个能逼出宋川白内心反应的招数也没有。
打蛇七寸的道理都明白,但宋川白这条蛇实在是太大了,陈桐生所做的一切都是以卵击石,根本不值一提。
半响她叹了一口气说:“那我便不答应了吧。”
但这不是她想不答应就不答应的事情,若周莞昭铁了心要把她禁锢住,陈桐生还能当众不给脸么?除非她想掉脑袋了。
宋川白当初就是顾忌到这一点,才不让她赢,毕竟一个身无长处的姑娘,周莞昭也没什么理由在她刚当着众人的面输掉比赛后,突然下令要封她个公主当当。但陈桐生赢了,还赢的如此漂亮,局面就完全不同了。周莞昭无论是从欣赏,还是惜才的角度来说,都是行的通的。
念及到此,陈桐生也暂时沉默了片刻,翻来覆去想了会儿法子,发现一时也想不出什么来。到这个时候什么办法也也好使了,寻找亲生父母的借口能用一次,不能用第二次。
但这么晾着周莞昭也不是个事儿,陈桐生还是起身向外走去,一面走,一面伸手拿过放置在桌上那个金属色泽的头骨。
鬿誉的头骨小巧精致,握在手中的感觉正好,陈桐生下意识一拿,在接触到那个头骨的时候,她突然膝盖猛地一软,紧接着无法自制的跪在了地上。
大意了。
她只以为这东西还有其他的使用方式,但没想到还是这么简单粗暴的靠接触就可以触发。
一轮又一轮歌舞上来,在丝竹管乐间谈笑声不断,周莞昭笑意盈盈地与摩曼谈及今后东胡与大周的往来事宜,摩曼卯足了劲往商路上发展,而对于大周军队驻扎方面一步也不肯骗让。摩曼主意打得好,周莞昭不可能平白给他族提供庇护,已经多次在向东胡领地边境驻扎军队这一点上试探,而摩曼既不好直接拒绝,也不愿意答应,便只能提议开通商路,毕竟以后若是你大周商人都来东胡这边做生意了,你还能不派军队来保护不成?
两人你来我往,周莞昭定了心要从这个野心勃勃的小狼王身上剜下一块肉来,用她擅长的软刀子,温和的,最好是令对方几乎不能察觉的吞下一点,便于大周发展,便于十几年,甚至几十年后的局势改变中,用于商议斡旋。而摩曼对此心里有数,不动声色地笑着,水来土掩,在对方和颜悦色的前提下,一丁点儿都不打算放。
自然,这一切都是在两人看似聊天的对话中进行的,吴翰池等只在一旁回应女帝的话,随时准备好配合罢了。一切的来往都不明显,都不动声色。
就在吴翰池清了清嗓子准备回答周莞昭轻飘飘抛下来,但实则意味深长的询问时,他突然顿住了,吴翰池惊异地打量四周,发现宝月殿中的所有人,都不约而同的停住了。
那是一阵悠远而低沉的龙吟,仿佛在远古响起,仿佛在地下深处响起,仿佛一条盘踞多年的古龙发出苏醒前尚含困倦的长吟。可这声音又如此巨大,以至于当日几乎所有在宫内的人,都听见了这道声音。
“陛下,”吴翰池迟疑着说:“方才可是......”
周莞昭也十分疑惑,方才一直在旁边沉默的沈平慢悠悠道:“龙吟之声,陛下,为何不出去看看呢?”
第二声龙吟响起,声音更为醇厚,但声音也更小了,似乎这条龙醒来了,谨慎地压低了嗓门。
“埋龙之地......”周莞昭喃喃道,她偏向姜利言,用近乎耳语的声音对他讲:“你上次与朕说京都是埋龙之地,这可是那条龙的声音?”
她起身领着众臣向外走去,姜利言紧随其后,甚至到了稍有不慎就能于她共肩而行的地步,也低语回之:“那条龙吗?不,它已经死了很多年,都快被消耗干了,今日醒来的是另一位。”
周莞昭美目怒视,只见姜利言目光灼灼地望向殿外,难以抑制地笑道:“也只是稍微地醒过来一下子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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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桐生!”
宝月宫偏殿中陈桐生痛苦地蜷缩着,她手中仍然紧紧地攥着鬿誉头骨,喙骨尖利,在大力之下刺破了陈桐生的皮肤,深深地扎进肉去。而就在此时,那头骨上花纹般的文字如同活过来一般,竟然在宋川白眼皮子底下缓缓地游动了起来,顺着那被扎穿的血肉,游进了陈桐生的肌肤血脉中。
宋川白企图将陈桐生手中的头骨拿出来,但她在剧痛中攥的是如此之紧,宋川白根本扳不动分毫。
“我......”陈桐生眼神看上去很恍惚,她一动不动地盯着宋川白,喃喃地说:“我见过你......”
“我知道你......”
她的表情突然变了,或许是久别重逢的喜悦,或许是久而不得的悲伤,陈桐生长长的睫毛颤抖着,眼中的潭水也颤抖着,盈盈的。
宋川白在这样的表情下,一看就愣住了。
她伸出手,再次抚上了宋川白的脸,宋川白下意识就是觉得无奈和好笑,他知道陈桐生会突然出现这个毛病。
房门外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听起来还不是一个人,宋川白回过神来便要起身对应。
然而陈桐生紧接着上身前倾,吻上了宋川白的嘴唇。
“吱呀”一声,殿门打开,众人脚步骤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