RanceVox的秋季拍卖会一共四天,分十场,在香格里拉大酒店十五楼宴会厅举行,其中有一场的拍品尽是珍宝、平时不会展出。杨绵绵以为会格外忙,没想到情况比她想象的好得多。客人虽然比平常多许多,但他们似乎都是行家,根本不需要侍者的引导就驾轻就熟地取了号牌,从入口处取得小册子,然后要么优雅地独自坐着安静等待,要么三三两两轻声交谈。
于是杨绵绵竟然还能得空欣赏宴会厅墙壁上挂着的那些星级名画,像是吴冠中的水墨意象油画、陈逸飞的持扇美人、张大千的山水、林风眠的现代艺术等。杨绵绵奇怪的是,这样汇聚珍品的拍卖会,竟然看不到一个保镖样子的人,她原本是期待着欣赏一溜黑客帝国帅哥的。同事就笑她见识短,杨绵绵并不在意,她本来就见识短,一个像她这样从小地方出来的女孩子,这辈子能亲眼目睹这些珍藏已经很不可思议了。
拍卖即将开始,杨绵绵捏着手心、心跳如鼓地期待着,她原本以为这样隆重的场合阮梫一定会说来说几句话的,结果只是一个她之前从未见过的三十出头的男人出来简单地说了几句话。
然后一件件精美绝伦的就被小心翼翼地一一展出,又一件接一件地拍出,流光溢彩,着实令人咂舌。杨绵绵还以为佩戴奢侈品的就是富人,如今才知其实不然,她悄悄打量场内的竞拍者,很多都是穿平常衣裳、神情平和淡然。同事悄悄告诉她,其实这些竞拍者身份大多神秘,他们大多不是富豪,但身后一定有一位富豪。杨绵绵听着,好像忽然懂了什么,但她脑子不灵光,念头一闪就又滑过去了。
这一场拍卖会对于她来说如梦似幻,飞一般地结束了,她被分配去为1103号拍品验货。从保险柜小心翼翼地领了货,是一件葡萄牙私人收藏的明代宫廷御用瓷皿,杨绵绵从没摸过这么贵的东西、不由得有些手心冒汗。她像是穿着花盆底的宫女,提心吊胆一步一顿地走到VIP休息室,坐在里面的是一个看起来斯文优雅、戴着细丝边眼镜的年轻男人。
杨绵绵努力让自己笑得看起来亲切谦虚,双手奉上红棉蓉锦面长盒子,轻声说:“姚先生,这是您拍得的1103号拍品,请您检查。”说着,她将盒子轻轻放在桌子上、打开盒盖。
空气好像凝固了一样,杨绵绵瞪大眼睛不敢置信,盒子里静静躺着的传世御器瓷皿的边缘有一处新伤——一道明显的、苍白的断痕。
杨绵绵不知道怎么会这样,但她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身体正不受控制地颤抖。那位姚先生腾地站起来,面色痛惜地看着那破碎的珍品,仿佛在叹息美人薄命。她吓得直想哭,她隐隐约约记得这件拍品的成交价格是九十八万美元,也就是……那位姚先生没有说什么,只静静地站着看着盒子里,杨绵绵慌乱地说:“先生,您先等一下,我也不知道……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我这就找经理来。”
经理听了二话不说匆匆忙忙带着她过来先向那位姚先生道了歉,他倒是很好说话的样子,只是遗憾地看着瓷皿说:“这件残品,我们能不能商量一下价格?我仍然愿意购买它。”经理想了想,万分抱歉地说:“先生,这件事我需要向阮先生汇报后才能给您答复,如果您愿意,这几天我们会为您安排好酒店、您的一切开销都由我们拍卖行全额负责…….”
接着经理和那位姚先生说了什么杨绵绵都听不清了,只是不停地发抖,一走出VIP休息室,她就哽咽地急急对经理说:“我真的不知道是这样,我从保险柜取了货以后就立刻去见了姚先生,中间没有任何磕碰。经理,请您相信我,我真的不知道……”
经理面色也很沉重,但仍心平气和地对她说:“小杨,你跟我说也没用,这件事要等阮先生回来处理。你也别太担心,我们会调取监控带,如果不是你的差错,拍卖行是绝对不会冤枉你的。”
杨绵绵瑟瑟发抖地坐在空荡荡的宴会厅里,巨大的落地窗外是这个城市的璀璨灯火,抬头望出去、真真是手可摘星辰。同事给她倒了一杯温开水,她感激地接过来凑到嘴边,还没喝,眼泪就扑簌簌地滚落下来。她不敢告诉教授,不敢告诉乔颜,更不敢让父母知道。那杯水一点点变凉了,水汽渐渐从一次性纸杯透过来,沉甸甸地仿佛一汪水银。
她将头埋在双臂间,忽然听到有急促的脚步声,抬起头,隔着空旷的宴会厅看见阮梫气喘吁吁地站在门口、黑色的双眸紧紧盯着她。她还没站起来,他就大步地走过来一把将她揽进怀里,黑色的长风衣上有夜风的清冷味道。
他摸着她的后脑勺,胸腔里似乎有嗡嗡的会响,“傻丫头,吓坏了吧。”
她没出息地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哭起来,边哭边含混不清地说:“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我没有摔、也没有碰,明明一开始是好好的,怎么会这样呢……”
“好了,我知道,吵死了!”他忽然低声笑了笑,轻轻拍着她的背说:“你觉得我会把这笔钱坑在你一个小丫头身上?我就是坑死你,你这辈子能赔我那么多钱?还是你那个未婚夫有能力替你买单?”
杨绵绵哑口无言,虽然他是在鄙视她,但这几句嘲讽听着无比受用。她泪眼朦胧地抬头看着阮梫,试探地问:“那……你不会起诉我之类的了?”
他头痛地摸了摸额头:“行了,我叫司机送你回宿舍,安抚完你还要下去安抚那个姚先生,他一看就文质彬彬的样儿跟个娘儿们似的,烦死了!”他低声咒骂着刚要走,忽然又转过身对她说:“你走之前把地上那一次性纸杯给我扔垃圾桶里去,别让饭店的人觉得我们拍卖行的员工胆子小又没涵养。”
杨绵绵悻悻地站在原地看着他的黑风衣消失在了宴会厅门口,这才五感归元般的感觉到衬衣被冷汗****了、黏黏地站在背脊上,自己口干舌燥地像快要蒸发殆尽。
杨绵绵自己也承认她胆子小,父母也从小教育她不能做任何不本分的事情,长这么大了连云霄飞车都不敢坐,今夜一定是她这一生最最冒险的经历。她走到宴会厅的落地窗前,觉得整个宝蓝色的苍穹仿佛在摇摇欲坠,天地浩渺,今夜过后,她仍旧是渺小一芥、轻轻地飘落回属于她自己的安稳的尘埃里去。
之后几天的拍卖会,经理都没有再给她安排任何工作,杨绵绵拿着一小时几十块的薪水良心不安、自觉地提出了辞职。经理打了个电话,回来时跟她说阮先生已经批准她辞职了,但是薪水仍旧会按满月的算给她。杨绵绵心有余悸地向经理打听御器破损的调查结果,经理告诉她已经查过录像带、确实不是她那里出的差错,具体情况仍在调查。杨绵绵心中的大石头这才落下来,一个劲地感谢经理和其他同事这些日子对她的照顾。
这件事就算完了,但她仍旧不敢跟任何人提起,就藏在心里,有时候准备毕业论文累了时想起来仍旧感觉惊险又刺激。她每天埋头在书本里,眼冒金星,那一晚珠宝玉器的闪耀夺目恍若幻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