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来的时候雨已经停了,幸而城东旅游休闲区一带的路铺得很平整,地上湿漉漉的、却并没有那些恼人的水洼。路边种了许多高大的梧桐树,雨后有一种独特的草木清香气,深吸一口气,让人舒爽得直想叹息。
杨绵绵记得小的时候,每次雨后她就爱在树下,缩着脖子、提心吊胆又满是期待地等着雨滴从梧桐叶子上滴落到脖颈里,冰凉的水珠触碰到肌肤时有一种刺激的快意。妈妈就经常吓唬她:“被雨滴砸到会长不高的哟,落在脸上兴许还会留疤。”她渐渐地就信了,并且在上了小学后仍旧深信不疑,想想真的很匪夷所思。
阮梫带她来到一间咖啡厅,他应该是这里的常客,他们才一进门,看店的女孩子远远地就笑着小跑过来同他打招呼。阮梫问那女孩:“今晚放的是什么电影?”女孩甜甜一笑:“是您最喜欢的那部。”
阮梫笑了笑,不置可否,转过头看着杨绵绵微微泛红的鼻尖说:“本来我想请你品尝我收藏的那瓶单麦芽Glenfiddich的,不过看来你没有口福。”然后他笑着对店员女孩说:“现在请给我们来两碗热腾腾的MisoChasoba,我的那碗不要放蕨菜、只要小口蘑。”
这是一家三层楼的小店,面积不很大,阮梫带着杨绵绵沿着狭窄的木旋梯走进三楼的隔间。暗哑的橘黄色的灯光在雨夜里显得十分舒服温暖,房间里放了三张宽大的围成半圆形的长沙发,上面堆满了大大小小的靠垫。中间摆着一张简单古朴的矮木桌,前面是一个巨大的放映幕,放的是一部没有字幕的原声的日文电影,杨绵绵看得一头雾水。
阮梫诧异地转头看着她,灯光在他光滑的颧骨皮肤上映成一个圆形的光点,“你真的完全不知道这部电影?”
杨绵绵老实地点点头,有一种被他赤裸裸地鄙视了的感觉,于是就闷不吭声地低头喝面汤。一个个玉米粒大小的口蘑浮在浅褐色的味增汤上,汤汁鲜美得让她直想把自己的舌头吞下去。
“需不需要同声翻译?”
杨绵绵咽下一口汤,一心想着吃完面就回学校,心不在焉地指着屏幕上笑着说:“女主角挺漂亮的。”
阮梫瞪着眼睛看着她,半天没憋出一句话。杨绵绵愣了愣,揪着沙发垫边缘缀着的小球说:“哦,好呀,但是会影响你看电影吧。”
他瞥眼一笑:“这部电影我看了很多遍了,就算倒着背台词也没问题。”他那一笑中尽是得意,睫毛在光影中绒绒的,瞳仁晶亮。
然后他就抱着膝盖翻译起来:
“糟了,现在这变成隧道了。”
“你看这里,也许从前这里是大门。”
“哈哈,打开。打扰了!”
“博子,你在干嘛?”
“信是寄到这的。”
“嗯?”
“第一封信。”
他特别认真地逐句逐句为她翻译,杨绵绵虽然提不起兴趣,但仍旧强打起精神听着,因为当别人真诚地想要和你分享什么的时候、你却睡着了的话那会很伤别人的心。但实在太困了,她在图书馆已经用光了百分之九十的脑细胞、剩下的百分之十全都耗费在了阮先生为什么忽然邀请她吃饭的这件事上。于是她想,就闭上眼睛一分钟吧,然后就睁开,应该不会被他发现的。
当她睁开眼睛的时候,阮梫还在认真地翻译,她觉得一阵庆幸、精神也好了许多,就转过脸准备认真地享受他的服务。
“你好吗?”他轻轻地说,声音十分好听。杨绵绵一愣,傻傻地问:“嗯?”
他压根没有搭理她,眼睛晶亮地盯着屏幕、似乎完全沉浸在电影里。
“我很好。”他又轻轻地说,这回沉默了好一阵子。
她呆呆地看着他的剪影,觉得他似乎正试图对自己倾诉一些心事,就静静眨着眼睛等着。然后大屏幕就开始放起片尾曲,杨绵绵觉得自己傻透了,然后才猛然惊觉自己竟然黑甜地睡过去一个多钟头。
他不会真的一直在翻译吧……杨绵绵忐忑地抬眸看着阮梫,他长长的睫毛眨了眨、双手优雅地交叉放在膝盖上,简直像一个艺术家。她觉得特别抱歉,试图挽回些什么,就胡乱搭话笑着说:“电影挺好看的,男主角的演技很出色啊。”
他听了低下头看着她,目光很平和,好像山林里落满雪的池塘,静静的。明明里面没有什么杂质,她却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觉得自己就像是没有做作业的小学生被老师审视一般。
“笨蛋,他根本就不是男主角。”他转过头前又说:“把你嘴角的口水擦掉,好恶心啊,我从没见过像你一样睡觉还流口水的女人。”
杨绵绵小心翼翼地看着他,伸手摸了摸嘴角,明明什么都没有……这人真是,怎么变脸比翻书还快。她悻悻地拿起自己的外套跟在他后面,一转头,忽然发现木桌上多出来一个小瓷碗、里面还有一点没融掉的抹茶冰淇淋。这人!明明趁她睡着的时候自己在吃好吃的,还非要装出一副为她全程服务的模样来让她内疚,实在太恶劣了!
杨绵绵皱着眉头恶狠狠地盯着他的后脑勺,心里暗暗地算计。于是又一个月后,当阮梫再次邀请她一起吃晚餐的时候,她很爽快地答应了。
那天刚好教授有饭局,她一个人像孤魂野鬼似的不知道吃什么,想起了上次的事,就阴险地说:“阮先生,我们还去上次的那个日本餐厅吧,这次我一定认真听你的翻译。哦,还有,这次我买单。”
阮梫轻蔑地一笑:“你那两个钱还是我发的工资,你替我买单,会不会太奢侈?”
杨绵绵顿时有些泄气,忽地想起一件事,拍拍额头说:“阮先生,正好有一件要紧的事我要和你说,拍卖行的工作我不能再做下去了。”
他有些惊讶地挑了挑眉:“哦?你找到待遇更好的工作了?”
她摇了摇头,忍不住美滋滋地说:“我很喜欢拍卖行的工作,不过,我要结婚了。”
他听了明显地一愣,“结婚?”说完,他眨了眨那令她羡慕的睫毛,接着说:“就你?”
杨绵绵怒了,却又不敢表现出来,于是靠近他身前仰着脸一字一字说:“对,我说我要结婚了!”刚说完她就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他们毕竟不能算是很相熟的朋友,而且他还曾经是她的老板。
阮梫倒没有在意,很随意地问:“你未婚夫不让你继续去拍卖行上班了?”
杨绵绵老实地点点头。教授也不知从哪里听说了那一晚她和一个年轻男人一同搭校车离校的事情,之后就百般对她“严刑逼供”,她只好没骨气地招认那男人是拍卖行的老板。教授脸一沉、很可怕,严肃地告诫她离阮梫远一些、说他一定没安好心。她本来想反驳的,但忽然想起第一次见面时莫名其妙被阮梫亲的情形,心砰砰跳,辩解的话也悄悄咽了下去。
“嗯,况且我就要去别的地方读研了。”杨绵绵想了想,犹豫了一下,很傻很天真地说:“阮先生,下次你心情不好的时候就多看看喜剧片吧,那样会比较有效。”其实她想说的是“那样比较利国利民”,不然下一个像她一样被他莫名其妙狂亲的人不是很惨?但她不敢说。
阮梫皱眉看了她一眼,显然认为她的这个提议很没有品味,“可以,不过你要做满这个月才行。你知道的,下个星期有一个很重要的拍卖展,一时间很难找到合适的人替换。”
杨绵绵想了想,反正就剩下一个星期了,教授应该不会反对的,于是爽快地点点头:“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