橘子罐头大概是很多人童年共同的回忆,还有葡萄的,蜜桃的,生病的时候凉丝丝地一口一口吃下去,真是美味无比的享受。吃完的玻璃罐子还可以做小灯笼、当零钱罐、放玻璃弹珠。杨绵绵将冰丝丝的罐头瓶子贴在侧脸上,嘴巴里顿时涌起了橘子瓣柔软酸甜的口感、仿佛已经吃进了嘴里似的。
已经很久没有自己出来走走了,她在超市旁边的盆栽店里买了一盆蝴蝶兰,慢慢地沿着人行道走向公车站。远远地望见了公车橘红色的号码牌子,杨绵绵从袋子里掏出零钱,手机恰好响了。她看了看来电显示、顿时愣在原地,是家里的电话,已经很久都没有接到过家里的来电了。
她接听来电,小心翼翼地对着电话说:“……喂?”
“绵绵,是妈妈。”
“妈。”她咽了咽喉咙里的酸涩,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轻松愉快:“您最近怎么样?身体好么?”
“绵绵……你快回家一趟吧,你爸爸住院了。”
杨绵绵脑子里“咚”的一声,仿佛被人用大锤子猛力一砸,手中装罐头的袋子不小心落在地上发出一阵碎裂的脆响、兰花盆栽也重重砸落在地上。她用微微颤抖的手攥紧手机:“爸生了什么病?妈,你别急,我今天就回去,马上!”
透明的冰糖水从袋子里慢慢溢出来,杨绵绵顾不上许多,连忙拦了一辆出租车去火车站。到了市里的中心医院,杨绵绵先去见了骨科大夫,杨广华的左手臂被倒下的机器砸到、怕是很难保住了。
她浑浑噩噩地走到病房,将脸掩在双手里,深吸了一口气、抹掉眼泪。杨广华刚从急诊室转到病房,她心中五味杂陈,因为几年前的事、她很久都没有再回过家里,如今竟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再见到父母。
虽然担心焦急,但到了病房前她却犹犹豫豫地不敢进去,门却忽然从里面被拉开了,杨绵绵呆立在门口、小声惊呼:“教授!”
景文沅提着保温壶,领带松乱地垂在西装外面,平时梳得一丝不苟的头发也有些凌乱。“绵绵,你来了,快进去看看伯父吧。”景文沅看着她欣喜的笑笑,和她一起走进病房。
杨妈妈见到她回来了,眼泪“刷”地就落了下来,走过来拉住她的手、怜惜地盯着她的脸左瞅右瞅,然后走到床边俯身对杨父说:“你瞧瞧,闺女来看你了。”
杨广华身上插着检测仪的触头,左手臂和额头被严丝合缝地包裹着,脸也肿胀地泛着青色。这么久不见了,爸爸的头发都花白了。他微微探过上身看着杨绵绵点点头,声音嘶哑地说:“绵绵来了。”
杨绵绵快步走到床边,握住杨广华的手点点头,哽咽着说:“爸,对不起,是我不孝顺,这么久都没有回家看您和妈。”
杨广华拍拍她的手:“鬼门关前走一遭,我也想明白很多事,从前的事咱们就不再提了,好不好?”
杨绵绵掉着眼泪用力点头,杨母指了指景文沅说:“绵绵,景老师从昨天晚上就守在医院,一整天都没合眼,你可要好好谢谢人家。”
杨绵绵欲言又止地看着景文沅,他笑着说:“你们一家人好好聊聊,我去给伯父买点粥。”
“教授,我和你一起去。”杨绵绵快步跟上去,回头看了看母亲,杨妈妈笑着冲她点点头。
医院里外仿佛两重天,里面分分秒秒都在上演生死,外面车水马龙、灯如繁星。他们并肩沿着人行道散步,一路上两人都沉默着,路边大大小小的店铺门口已经摆放起了圣诞树、上面五颜六色的小彩灯亮晶晶的。
到了一家很有名气的粥店,景文沅点了一份白粥一份鸡丝粥,店员问:“在这吃还是带走?”
他走进去找了一张离空调近的桌子:“鸡丝的在这吃,白粥带走。”说着,将手中的保温瓶递给店员。杨绵绵看着他干净修长的手指,几年前的那幕情景又出现在脑海中,教授的双手紧紧扒住轿车的车窗、不敢置信地看着她:“绵绵,你真的要和他走?”她没有其他办法,只得拼命忍着眼泪转过头、慢慢关上车窗。他的手仍执着地抓着车窗边框、一脸沉痛地看着她,直到窗子只剩下一点点缝隙,他才松开了手。
“快吃吧。”景文沅将一碗热气腾腾的粥推到她面前,静静看着她。
杨绵绵回过神来,用纸巾擦了擦勺子、递给景文沅一只,将粥碗向他那边推了推:“一起吃吧,我一个人吃不了。”
景文沅淡淡笑着接过勺子、为她轻轻撇去粥上面的一层葱花,自己却没有喝。“我们好久没这样一起在小餐馆吃饭了吧,上一次应该还是那次你翘课被我抓住了、于是用酸辣粉贿赂我‘照顾家属’。”
她想了想,搁下勺子皱眉说:“不是吧,我怎么记得是你那次在楼道里当众训我来着,后来请我吃饭谢罪?”
景文沅摇头笑笑,重新将勺子递到她手中:“好吧,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快喝粥。”
她听话地俯下身去舀了一勺米粥放进嘴里,香糯滚烫,胃和食道立即得到了安慰。她被热气熏着了眼睛,用手抹了抹,然后抬头对景文沅笑笑说:“教授,谢谢你来照顾我爸爸,竟然比我这个做女儿的来的都快,我真不孝。”
“我是昨晚上听说你爸爸出事了就赶过来了,想着你大晚上来了也是干着急就没叫伯母给你打电话,你别生气。”
杨绵绵看着他温和的眉眼摇摇头:“我怎么会生气,感激你还来不及。教授……你是怎么知道我爸爸出事的?”
景文沅舀了勺粥尝了尝:“我有一个朋友和你爸爸是一个厂子的,他告诉我的。粥快凉了,你赶紧喝。”她点点头,慢慢吃粥、再不说话,他就坐在对面静静看着她。
出了小店,杨绵绵将保温壶从景文沅手中拿过来,看了看他敞开的风衣领口、将围巾解下来递给他:“教授,你快找间宾馆先休息一下吧,明天早上再开车回学校。我爸这有我在,你就不要惦记着了,谢谢你帮我照顾我爸妈。”
他将围巾重新系在她脖子上:“我已经和学校请了假,你一个人哪里可以,我不放心。”
她叹了口气妥协道:“好吧,那你答应我先找个宾馆好好休息一夜,明天再来医院,好不好?”
景文沅知道拗不过她,只好点点头:“好好照顾自己,别太担心。”
回到病房喂杨广华吃了粥,杨绵绵陪父母说笑了一阵,护士给杨广华又做了一次检查。杨广华呆了一会儿便觉得累,吃了止痛片后挺了许久终于睡着了。母女两人坐在床边低声地聊家常,说说这几年各自的生活、又说说小软,最终还是避无可避地将话题扯到了她和景文沅的婚事上。
杨绵绵了解母亲的心,为难地说:“妈,我知道你希望我有个归宿,可是我都有了小软,怎么能再和教授在一起呢?且不说旁人说不说闲话,教授值得拥有比我更好的女人作妻子,我不能再拖累他了。”
杨妈妈感叹地叹了口气:“经过你爸爸这件事,我和你爸爸总算明白一家人圆圆满满地在一起才是最重要的,脸面有那么重要?要是景老师有别的打算,这么多年过去了他怎么还没有结婚?你爸爸在厂子里没有被内退也全靠景老师的关系打点照顾着,逢年过节的他没少来家里看我们。他都不介意那件事,你还介意、那才是真正辜负了人家的一片真心呢。”
杨绵绵吃惊地说:“他经常去家里么?”
杨妈妈点点头:“每次来都带好些东西,每次也不多坐,在院子里转转、然后去你的房间瞅瞅就走,我和你爸爸每次也没好意思强留他吃饭。”
从前那段每天晚饭后手牵手沿着青石板路散步、在小桥上看夕阳的日子又浮现在眼前,那个多雨的潮湿的冬天是她人生中最悠闲惬意的时光,雨细细小小的、且随湖柳入微茫。那时候是旅游黄金期,经常能听见远处戏台传来的花腔、软糯缠绵,邻家的小孩子买回了一把龙须糖、很豪爽地分两块给他们。含在嘴里凉凉甜甜的,一会儿就化成了香甜的酥糖。
要是时间能回到过去该有多好?
杨绵绵出神地说:“他没有告诉我他一直在做这些,我都不知道。”
杨妈妈拍拍她的手:“你想要报答他的话,现在也来得及啊,要是你能嫁给景老师稳稳当当地过下半辈子、我和你爸爸心里头的大石头就算放下来了。听妈的话,和他好好谈谈的,小景是个好孩子,对咱家更是没得说的。”
杨绵绵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心里像被冬雨淋过的棉絮、又乱又冷,她和教授真的还能回到从前、忘掉这一切不愉快厮守下半生么?她混乱地揪揪头发,心里像有一个巨大的黑洞,她可以忍受挨饿受冻、受人欺侮,但惟独害怕面对这个抉择、她总感到无助而恐惧。或许就像妈妈说的,只要她愿意,教授仍会接纳她和小软,可是那真的是对的选择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