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周占据大陆中原腹地,北靠北蛮,南临灵族,西边绵延千里,而东边则是东海。东海就是一片海,远离长安照拂,尽是边陲小镇,做着些鱼虾海货生意。
约莫五六年前,东海边上有一位浪荡子弟,生的十分英俊。斗鹰弄犬,散钱收画样样都来。尤其偏爱美色,哪家姑娘被他瞧上了,定要买尽红妆送知己,包圆戏场为一人,那些良家女子最后大都被他迷得神魂颠倒,老父亲拿着拐杖上门来找也不愿再回去。
这在当时也是一段故事,这位公子的风流韵事成了那座小镇少有的饭后谈资。
一位南方来的老道士对他说:“你的命不好。”
那个少年将自己关在房内一年,白天在房内朗诵钻研那些花重金淘来的诗画,晚上笙歌依旧,春宵梦醒。那些往日酒肉朋友堵在门口,后来都散了。
一日,一封来自长安的飞鸽传书远道而来,思索三天,身骑白马,一骑轻尘,远赴长安。留下一句“埋骨何须桑梓地,人生何处不青山”的壮阔残诗。
那些小镇上有些声望的老人们说,那封信是登云令。
少年远赴长安,登临云上。不爱修道练剑,百般武器碰也不碰,躲进小楼,遍历四方阁里万卷真言,自成一统。寒来暑往,白云悠悠,终有一日,仰天大笑出门去,一尊好酒诗百篇。
从此长安诗贵,纸更贵。
长安权贵都想交好的人,大周文坛的第二个神话。
曾经那个散尽家财,一身白衣一骑白马赴长安的少年,叫做梅开岭。
“那个人说,我命不好,我可能活不了多久。”这是坦言,是心底话。
梅开岭坐在王明对面,当时一首残词引得长安文坛暴动的起始,就是这位文坛大才的一句“舞墨半生,闻得此句才觉自身道浅,若遇上原作,定当委身叩问求知”推上了高潮。
“你的命已经很好了不是吗?普通人一生都可能碰不到你的衣袂。”王明虽然不知道这个早就成名在外的文坛大能,为何会冲到自己屋内,然后开始讲一大堆自己的故事。
但是秉着救死扶伤的心情,王明选择宽慰他。
梅开岭摇摇头:“我会死。”
“任何人都会死。”
“我随时都会死,这不是病,这是命。”梅开岭说的很笃定。
王明说不出话了,在生死面前,没有人可以劝别人看开。先皇陛下归于星海前交代完兵权帝位,也是抽搐着和肖遥说想再活个几十年。世间没有不怕死的人,如果有,那也必定是没有经历过死亡的人。
王明刚到将军府的时候,遭遇西都尉的暗杀,在死亡面前,王明爆发出了前所未有的潜力,他想活下去。必须要活下去,这样的力量来自本能。
而像梅开岭这样已然鹊起的名流大能,其实更害怕死,名冠天下,赢得身前身后名又如何?死后一杯黄土,便将生前无数的耀眼辉光全数掩了,然后会有下一个梅开岭。
最好的结局,就是化作史书上轻描淡写的几句官味极重的冰凉方块字。
几十年前,道教统属的九华观上,有一位不出世的座上仙。一生清风化意,尽得道家飘然意境真传,将人世疾苦全付笑谈,崇尚人生凄苦,生死看破。这一位高人,为九华观数十年的香火钱做出了极大的贡献。
特地挥笔写就一篇《长生论》,明写长生之道,实则暗讽,把追求此道之人狠狠批了,一直骂到宫里那些奉承道家的教士连夜扛着轿子到九华观,非要请这位座上仙入长安为官。
后来这位座上仙大限将至,发动九华观全体信徒遍历人族寻找长生丹药,死前哭唧唧的也没说清楚九华观的下一任主子给谁做。这件事传到宫里,又被立即压了下来,压下这件事的大抵还是那些当初扛轿子的人。
王明能感觉得到,梅开岭的怕死是出于本能,就和自己当初面对顾渊一样。若是善终,这样潇洒旷意的人,大抵也会一笑付之。
但是很不幸,这不是病,这是命。前者可医,后者无药可医。
世间只有极少的强者可以窥见星途一二,感受到微微点点的叫做命运的东西。所以梅开岭能够从他人处知道自己的命运,这并不奇怪。但是知天易,易天难,没有人可以改变命运。
听闻书中有圣贤,有登天道,有长生诀。那就读书,阅尽世间道藏,经历无数遍那些圣人的生死。于是迷茫,书中生死更多,那便夜夜笙歌,快活潇洒。于是顿觉读书过浅,那便白马去长安,与天下读书人共读圣贤。于是读书读败了长安文坛,听闻南方有缥缈长生大道,那便行至最南边。
南方那些道派里的活神仙,山脚下诵功德,说遍人生往复伦常,把长生道吹得宛如家珍。山上几十几百洞天福地,皆是墓地灵碑,埋的都是这些人。山脚那些诵功德的,换了不知多少茬。
于是回长安,在声色犬马的世界里回归梅开岭本初的样子。
偏偏是一袭白衣的经纶圣士,行遍江河万里,明明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一届文青,却要与天斗。
四方阁之一的凌云阁,崇尚登天之道,这些年也被追求逍遥道的青云阁稳压一头。何人能长生,何人能改命,唯有天上仙人。
“《往圣长书》里记载了一处可能改命的真诀,说的是‘气象化身,欲知天命,群星流转,皓月失辉。欲破天命……’”梅开岭摇了摇头。
王明不解问道:“后面说的是什么?”
“后面便没有了,海云阁里的藏书只收了半卷,断句刚好断在这里。我读遍前文,这卷长书立意颇高,谈的就是星运,绝不是出自等闲之辈。”梅开岭的眼神出现了少有的佩服神色,天下能有这样一卷书受的到他的评价,已然是相当卓绝了。
“我寻遍四方阁里的老辈,他们说,这卷残书,是十几年前未名湖边一个少年随手写的。于是我开始找这个少年留在云上的一切,下半卷没找到。却把他写的寥寥几卷书,全都看了,才知道为什么这些年那些阁中人都称我为第二。”梅开岭笑了笑,很苦。
王明似乎猜到了什么,没有说出来。
梅开岭继续说道:“那个人,确实是当之无愧的第一。他的文风,他的用词习惯,再没有人比我更了解。所以那天一句无人会登临意,我就知道,是他回来了。”
王明顿了顿,不知道说什么,只是摇摇头说道:“让你失望了。”
梅开岭一笑置之:“他的弟子,自然也不会差。”
院子里偷跑进来的阳光照在一袭白衣上,潋滟青光,梅开岭身上散发出来的气质由冷冽化为温暖,谦谦君子,温润如玉。大抵腹有诗书气自华,说的就是这样的人。
王明坐在对面,顿觉自惭形秽。试问自己,这样的气质,这样走遍天下只求一道的品性不知道自己有没有。
大道三千,梅开岭求的是长生道。
王明犹豫了一下,但还是选择说出来:“那后半卷,或许我看过。”
梅开岭那清冷的眸子里,瞬间泛出金光:“后半卷是什么,可有天机。”
“我没听说过什么《往圣长书》,但是我自小读过的书里,确实夹杂着半卷残书,刚才听你说起上半卷,看格式,应该是《往圣长书》下半卷不错了。紧接着欲破天命后面说的是:‘终南之上,九天化境’”
王明之所以犹豫着告诉他,是因为后面的这两句,说了还不如不说。终南是什么地方,传说中离天最近的地方,有人说那里是一片仙境,又有人说那里只不过是一处墓园。总之,就是没有人去过。
而九天又是什么呢?苍穹之上?还是指的是其他什么。
与其说出来让梅开岭至死都在参悟这句话,还不如不说。但是不告诉他,那么这一生的遗憾,大抵又要多添一桩吧。
梅开岭大抵也是悟到了这一层,笑了笑,不再说话。
王明想到那本书上的另一处,提到过“九天”一词。那里提到的“九天”和一堆之如“明月”“浩渺”的词写在一起,王明还以为讲的是星辰。现在想来,确实觉得有点不简单。
“这里的九天,或许并不是头顶的天。而是明月境之上的,九天。”王明有些疑惑。
“你的意思是,明月境不是武道最高境?”梅开岭是有些不信的“当世强者何其多也,最高境也是止步明月境巅峰。”几千几万年的人族文明推移,总要诞生几个凤毛麟角般的人物吧,这些个人,也没踏破明月境巅峰,这样更高的境界,会存在?
明月境巅峰的实力,那已经是可以推山断江,弹指间就是毁城灭迹。当年风清子锦官城前,一琴一剑歼灭十万蛮夷,明月境的实力可见一斑。再向上可还了得,遮天换日?
本能上,梅开岭是不信的。王明也只是猜测,况且他也还没有开始修道,这样说话,说出去是会被人笑掉大牙的。
“所以按照你师父的说法,长生之道不在文道,而在于武道?”梅开岭眉头紧锁,不知道心里该是多么凄凉。
梅开岭起身准备离开,王明叫住他:“你还有多少时间。”这里的时间,是剩下的。
梅开岭摇摇头:“我不知道。”
然后两人都沉默了。
梅开岭从袖子里拿出一卷书递给王明,封皮上写着《知学》
“这是你师父的书,兴许对你有帮助。剩下几卷在海云阁,想必你是要去那个地方的。”梅开岭说完几句话,停了一下笑了笑说:“不读书了。”
王明坐在原地,内心不知几何。
当晚,一骑白马一身黑衣出长安,向北而去。就像当初东海的那个少年一身白衣离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