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场稍微有点脑子的人都能看得出来,朱之川的突然发问显得太过刻意。对方不是别人,是一个家族在朝堂上首屈一指,而且大字不识一个的废物少爷,其间深意,不用说也明白。
再一细想更是不对,本来只是南阳爵府上一场小小的诗会,为什么能请来云上四大司教,堂堂西都尉之子朱之川又怎么会出现?背后原因,细思极恐。
本来占据话题下风的杨舒若是加以一笑,道声没有多深的见解,这件事也算是折些颜面过去了,毕竟杨家在长安的地位不是光凭朱之川一个人可以撼动的。
但是杨舒偏偏选择了自甘落网的方式来应对:强硬的骂回去。这就不是杨家颜面的问题了,若是杨舒发挥得好,恐怕只能是杨家和西都尉两败俱伤。这显然是最不明智的选择,可这样的做法,显得很杨舒。
杨舒拍了拍衣服上的灰尘,对着满堂的读书人说道:“你们当真觉得这伤春悲秋的词句能兴我大周?我大周这么大的江山是你们这群人打下来的?还是你们长辈打出来的?”
堂间有胆大的,朗声回答:“太平盛世时节,何必拿粗鄙武夫说事?”
杨舒冷笑一声:“三十年前漠北狼骑南下的时候,也有人说是太平盛世。大周十三州七十八郡,你当真都觉得太平?”
那胆大的书生不再敢说话了。
王明看着杨舒的背影,心里的情绪愈加复杂。
杨舒继续说道:“你们若真才冠泰斗便也罢了,个个囊包饭袋。无人会,登临意这样的词十五年也只出现了一次而已。”
满堂寂静,无人应答。
朱之川给了第二层的严正凯一个眼色,严正凯立马心领神会。
严正凯慢悠悠的笑着说道:“杨舒贤侄,你把我们这群读书人批的啥也不是,可是据我所知,你文武两行,修习都不精进啊。”客客气气,大家风范。实则这话就是棉里针,谁也听得出来。
“我杨殊是个什么东西就能劳驾您老来骂我了?光凭你们这几句酸溜溜的诗词就可以阵前点将了?一身真元,满腹经纶又如何?十万铁骑所掠之处,可有你一介腐儒所纳之地?”
“我杨舒,无才无品无德无志,但我敢直面真我,你们这帮蒙着羊皮的畜生,强我几分?一群人扎堆放屁,就真当祥云环绕了?我以无才示后人,诫后人不可学我,而你们这群真的能影响后人的,却整天在这放屁!”
“大胆!”智深大释拍案而起,身边震起点点力量将身边的空气撕扯的变形:“黄口小儿,岂容你在此辱骂我辈。”
这是在场的所有人第一次目睹智深大释发火,佛家讲究一个气精神和,能让智深大释发火,可见杨殊已然戳到了场间大多数人的脊梁骨。而最上层的朱之川,嘴角咧起一个意味深长的弧度。这场闹剧,朝着一个对他有利的局面发展。
但是还好智深大释是有点深浅认知的,就算他是云上司教,伤了杨舒也是没有好果子吃的。所以并未真的发作,只是利用自身的威严力压了杨殊一筹。
那股真元形成的压迫力,压得杨殊喘不过气来。
忽然一声清亮的声音响起:“智深大释,杨殊说的并不是全无道理。”
满堂读书人尽皆傻眼了,这种一边倒的时刻还有谁能傻到跑去站在杨舒后面,直面智深大释的怒火?所有人朝着那个声音的方向望去,那人正站在杨舒身后。
王明轻轻按下杨舒的肩膀,示意让他坐下,杨殊回头咧嘴一笑痛痛快快的坐下了。
王明显得有些瘦弱的身影在乌压压的大堂之上显得格外渺小,他还是不适应这种场面,因为场间气压的原因脸上又泛起红晕。他努力抬起头看向智深大释。
“大方无隅,大器免成。这句话确实出自佛家,也确实是出自梵音海,也确实是梵音海的不传文书。但是很遗憾。”王明摇了摇头,这些话他刚才挣扎了很久到底要不要说出来,现在为了救杨殊,只能说了:“这两句话确实不是出自《十二经纶》。而是另外一本《满经注》,原句后面还有两句点睛。大音希声,大象无形。”
此言一出,满座哗然,众人纷纷望向智深。
智深大释也被这一出惊得眉头颤抖。事实上,他哪里是什么梵音海座上客,只不过是早些年在梵音海外堂参习过几天的信徒罢了。远赴长安混个名声,不料却误打误撞,加上自己胡说一通,才得到今天的位置。
这八字真言,也是记忆深处冒出的几句没下文的残句而已。
智深大释强装镇定,冷笑一声说道:“这八字真言,分明是当年小僧在伽蓝寺中参悟《十二经纶》时,悟得'真身大论'所参考的词句。哪里是什么《满经注》?怕是你气急跳墙,胡乱诌出来的吧。”
场间的看客很显然对智深这一套很是受用,毕竟智深大释的名气早就摆在这里,他没必要通过这么一件小事自毁名声。所以望向王明的目光愈加狠毒——这哪里来的乡村小子,居然敢诋毁智深大释?
王明摇摇头,轻轻叹了口气说道:“大音希声,大象无形。说的是为人处世不要太过刻意,化有形为无形。而《十二经纶》讲的是奇偶阴阳的十二种律吕。分别是黄钟、太簇、姑冼、蕤宾、夷则、无射、大吕、夹钟、中吕、林钟、南吕、应钟。和什么成圣并没有关系,两者怎么会同出一本书呢?”
此言一出,场间瞬间又炸开来。有几个甚至已经跳起来,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就连杨殊也不敢相信地望着他的背影。
智深几乎快要倒在椅子上,强忍着情绪问道:“这么说,你读过《十二经纶》?”
王明摇摇头:“我不确定。”
智深一口气松下来,场间此起彼伏的嘘声想起。
“但是家师的书上,确实有数十页梵文写的我看不懂的文字。我后来数了下,刚好有十二门类,每一类的起头翻译成人族文字,就是十二经纶。所以我至少有九成的把握,确定那数十页就是十二经纶的合订本!”
有理有据,场间再次陷入平静。
智深已然无话可说。范西屏捏着细嗓音嘲笑道:“怕是这一切什么合订本,都是你胡乱诌的吧。”
场间忽然有一人跳出来说道:“哦我认得他,就是这个人,在环采阁出手揍了高长林!”
“原来是个粗鄙不识大体的野蛮人……还怎么有脸在这里诋毁智深大释。”
“赶快回家去吧,还读过《十二经纶》,那是什么圣物,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
王明最后一次叹了口气,他的失望真的到了漫过头顶的程度。他本无意揭露智深的谎言,只是单纯的想帮杨舒找个台阶,转移话题。自己已经再三谦让,但是你们依然不依不饶,那又怎么能怪我。
王明朗声将那在脑海里再熟悉不过,只需轻轻一点便可倾泻而出的数十页梵文一吐而出。当初为了读懂这几十页的文字,参照了整本书其他许多地方的梵文,花了好大的功夫才理解。至于发音,大师兄居然全部可以教他,至今也没说原因。
场间再次归于安静,他们肯定不会说梵文,但是王明刚正连贯的语调,以及流利的发音来看,这绝不是可以临时编造的,如果可以,那就只能说明这个少年是个真正的天才。
背诵到下一篇时,王明还会用大周的语言加以提醒和注解。
末了,那些读书人依然在一片惊愕中没有缓过神来,甚至忘了记录真正的《十二经纶》。此时此刻,一切都已经不重要了,一个智慧远远高于智深的人出现了。这个人,还是个少年,还有大把的年华。这难道不是大周的福分吗?
王明停下来,对着第二层那几个云上的司教说道:“家师的书里,还有几段文字,今日也是凑巧,我就一道念了。”
王明的语调瞬间低下来,如洪钟一般,仿若君王对蝼蚁。
“司丞严正凯,自认柳下之辞,实则闺房淫亵,词义萎靡,只怕是温柔乡里磨得墨!”严正凯听到,脸已经成了铁青色,但他不敢发作,因为他已经知道,王明口中的“家师”到底是谁。早在十五年前,也是一个少年,就已经把他们几个骂的体无完肤。那个少年,至今活在他的梦魇里!
“司业范西屏,沈襄夏。作词而不达意,重技而意浅,沽名钓誉,徒有虚名。作词还是为人,都配不上云上司教的名头!”范西屏差点吐出血来,望向旁边的严正凯。
“李敢当。”听到自己的名字,仿佛阎王盘点生死簿一般,吓得一个哆嗦。“词如嚼蜡,如山中野笋,泥中沙鳅。辞之美境到你这里算是废了!”
“郭子仪,词风煊赫,一首《听涛论》表面上心静观涛,实则心向往之,渴富求贵。为人忒不厚道,表里不一。”
……
“智深!念得一手好经文,殊不知梵音海里长文能懂几篇?真当大周无人识得释家梵文吗?”
最后一句话落地,云上本家的大半师资队伍已经垮了。
四个人对视一眼,眼里竟是极少有的惧意,一瞬间就敲定了怎么行事。
智深大释周身的真元再次集结,威压感再次由上而下压下。“黄口小儿,居然在此诋毁我等清誉,我今日就代替你的师门好好管教你!”
说罢,真元流转,化作一道凌厉的剑意,直冲王明!那道剑意满含着纯烈的真元,若是中了,普通人怕是性命也难保!
杨舒赶忙将王明一把拉住,就要将他拽回来,可是为时已晚!
忽然,另一道剑意从二楼的隔间飞射而出,从侧面就要直撞那道真元凝练成的剑意。这股新的剑意偏柔和,但是蕴含的力量绝对不可小觑。这样的真元流动凭的是巧劲,便如山间活水,能将远远强于自己的山石瓦解!
两道剑气即将相撞之时,一股新的力量以清风过山岗的速度和姿态稳稳压下,轻轻松松就将两道真元剑意化解。
第三道力量的主人此刻正站在大堂门口,身后跟着几位服装统一的先生。灯光亮过,那人的身影便展现在众人面前——云上大掌教——叶成惟。
只见他从身后拿出一张黄纸,双手奉在胸前。堂间四位司教更是面面相觑。
“昌龄郡王明听命,云上大祭酒特颁登云令!命你即日登临云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