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崇一声落下,场间自然躁动起来,对于很多场间读书人来说,这样和大家同堂斗诗的机会还是头一遭。出于读书人的仪态修养,还是没有表现得太过激动。暗暗将心中已经准备好的诗词反复默读数遍,准备等会伺机大放异彩。
但是第一个人站起身后,场间大多数年轻人心已经凉了大半。
只见云上位列司律一门的教习严正凯第一个站起身来,朝着同门拱了拱手率先诵道:
紫紫红红闹艳尘,人生能遇几回春。少年不做私情事,只恐春风也笑人。
众所周知,严正凯诗不如其人,专修的是闺房诗词。这首诗延续了他的风格,但是还好并不怎么深奥,算是给下面这群晚生后备开了个头。颇有一副抛砖引玉的大家之姿,委身近人的大家风范呼之欲出。
场间除了智深和尚,几乎没有一个人不叫好。
当然,还有杨殊,杨殊白了一眼说道:“都快被黄土埋得干净的人了,也还舔着脸说少年。”
场间有一少年站起身来,战战兢兢,大概同前辈对诗有些紧张。颤颤巍巍说道:
昨夜风开露井桃,未央前殿月轮高。平阳歌舞新承宠,帘外春寒赐锦袍。
歌舞春寒,由暖转寒,最后锦袍加身,一种华丽之感油然而生。此诗一出,立刻博得其他读书人大声叫好,尤其是坐在二层两边那几个贵族子弟。那少年沉醉在一片夸耀之中,脸红了一大片。刚才率先诵诗的严正凯也是大为赞赏。
实际上谁都能看得出,这首诗也是闺怨诗,加了春风锦袍的外形也难逃华丽虚奢的实质。实际上是斗诗,更像是一种和严正凯的呼应,一种巴结。严正凯不会听不出来,不过他对于这份示好也是全盘照收,更是极力赞美。
既能彰显自己提拔后辈,照拂新人的大家风范,又能赢得场间无数人的尊重,给人一种平和的感觉,何乐而不为呢?
然后陆续又有几个年轻人站起背诵出自己挖文扣字,引经据典的诗词,尽管优劣不一,但是大家也都奉以掌声,给足面子。毕竟文人相见,客客气气来日才好相见。
而最上层的三个人,对这番场面并没有表示什么态度。至于杨殊,若不是老白在后面撑着他的身子,恐怕早就睡死过去了。
王明也听了不少,虽然他没有仔细研究过什么诗词,但是读的背的也不少。所谓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作诗也会吟,听着也还觉得不错。但是一旦和那本大书上的诗词比起来,这些诗词也将黯淡万分。
王明也终于想起来那几个人的名字,在几篇诗词的旁白小注里,一一提到过这几个人。至于他们为啥会出现在那本大书里,王明也不得而知。
范西屏也没沉住气,晃着脑袋发声道:
斟酌几多岁月,临摹几处华年。终将往事流沙覆,久别经年,催枯白发,咫尺天涯。
如果说刚才场间的打打闹闹是文客之间的你来我往,不去细细品酌还真的分不清孰优孰劣。但此词一出,词的形态高低一下子分了个明明白白。所以场间一片安静,只听见杨舒少爷微微的鼾声。这种寂静,代表着一种尊重,代表着自叹不如。
范西屏对这个反应表示十分满意,满意的小酌起主人家准备的上好碧螺来。
不料旁座的李敢当丝毫不给同门面子,朗声诵道:
浮屠寺中浮屠塔,清心大道何处掩。六根清净方为道,退步原来是向前。
若说光看外形,李敢当这首七言自然比不上范西屏的词。但是这首诗贵就贵在它阐述了大道三千的“退”字。道家是大周的国教,崇尚一个清风道意。大道三千何其之杂,李敢当寥寥数句就将一个“退”境阐述的明白。不可谓不老练。
但是文无第一,武无第二,若真要和范西屏的词比起来,还真的说不出个高下来。一个重形,一个重意,方向不同,便是万般意境。
场间又安静下来,坐在首位的蔡崇更是洋洋得意起来,想着先帝若是在此,恐怕一定会大为赞赏吧。而他儿子蔡古也算个精明人,知道此间的高度不是自己能够达到的,也乖乖不发言论。唯独没有人注意到,朱之川脸色有了微妙的变化。
那个二楼的小隔间,依然是没有声响。但是里面的三姑娘,仪态应该不会太好看。
终于,这场诗会迎来了真正的高潮:智深大释说话了。
智深大释据说是南国梵音海前来大周游学的得道大释,早些年来到云上求学,深叹大周文学之精妙,便留了下来。据听说是梵音海来的高僧,先帝大为欣喜,当即册封为云上司丞第一人。智深也就成了云上唯一的外域文化的牌面。
要知道梵音海的地位,便才晓得大周是蒙了多大的福音。梵音海,南国灵族的国教佛教的发源地,世间一等的智慧都发源自这里,也都归结于这里。这是天下读书人都向往的圣地!南国文化何其渊博,便可见一斑。
据说这位智深大释还是梵音海内阁的一位座上宾,修读过凡间圣品《十二经纶》。要知道这《十二经纶》可是号称读罢便可成圣。凡人若是有幸读的一二词句,便是三生之幸,受用终身。
所以智深的身边常常有一二仆从,专门记录他说的话,哪怕侥幸得一句,便是道心洗涤的大好时机啊。
智深说了短短八字:大方无隅,大器免成。
场间读书人大喜过望,纷纷拿出藏在腰间的纸笔,趴在地上就把这八个字抄了下来。有的当即细细揣摩,有的不顾主次朗声问道:“智深大释,这八字真言可是出自《十二经纶》?”
智深没有说话,不置可否。
于是场间更加沸腾起来。
只是没人听到,小隔间里的杯盏碎了一座。
王明听到这里,却有了自己的见解,不禁皱下眉来。
正当气氛进入高潮之时,朱之川却默默站了起来,用并不响亮的声音问道:“不知道杨少爷对这八字真言有何见解?”
瞬间,满场安静,无人出声。杨少爷?何人姓杨?众人齐刷刷的看向了杨殊。在这一片安静氛围里,百人注视之下,于是……杨舒的鼾声显得更加响亮了。
哄堂大笑。
若是放在平时,这些人纵然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也是不敢笑的。但是今天却不同,今天他们人多,最重要的,还有朱小都尉撑腰。杨殊还能发作不成?
不过话说回来,朱之川选择在这个时候调笑杨舒=殊,这也在宣示着某些东西。任谁也明白,他们分别代表者的不仅仅是他们自己。今天朱之川这一出,到底是少年之间的小打小闹,还是背后其他什么人的指示,就不得而知了。
这些年杨舒背地里被人不知道辱骂过几万遭,他自己也当然知道。但是当着这么多人面,确实还是第一次。这两者的差别,堪称天壤。
“什么理解?你问我?有个屁的理解!”杨舒无人叫醒,自己却醒了。其实他也知道今天的诗会当然不简单,所以他也没真的就睡过去。
王明知道他在装睡,所以也没故意叫他。
智深大释听到杨舒对自己词句的评价,不禁眉头一皱,脸有愠色。
朱之川对杨舒的回答相当满意,当着这么多读书人的面,将自己的无知,对大道真言的厌恶表现得淋漓尽致。势必杨少爷的名声会变得更加恶臭吧,那自己就可以开始下一步计划了。
朱之川正准备进一步发话,对杨舒的回答大加斥责,对他的品性表达深深的厌恶之情,以此来提高自己的威望时,杨舒却率先发话了。
“你个直娘贼,当真醉翁之意不在酒,羞辱我?你算个什么东西。”
场间尽是倒吸一口凉气却不敢放出来的声音。当朝宠臣西都尉的独子,在众目睽睽之下,被人骂了!这是何等的亵渎,何等的荒唐。
朱之川怒极反笑。连说了数个好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