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城积蕴在一场不大不小的墨水雨里,惹得整个长安沉浸在两个疑问里。
其一是这首残词的寓意究竟意在何处,为此长安书坊间的骂战不少。梅开岭先生只是出来表达了一番敬佩之情,并没有做过多的解释,所以还没个官方的定论。
其二是这首残词的原作究竟是谁,这么个慷慨旷意的词人,莫不是哪个坊间突然跳出的渊博大儒?人们在等这么个人跳出来,来震一震这沉寂已久的大周文坛。
也有小道消息说这首残词出自杨舒少爷,此话一出立马遭到了各方名嘴的口诛笔伐,杨舒是个什么东西?长安城里有名的草包,肚里没有半点货的胭脂货色。不过这话当然都是在背地里说的。
关于这些个事情王明自然是听说了一二,不过让他不解的是,为何整个长安的人都找不到这首词的出处。
这首词搬自那本很大很厚的书,师父曾经说过,那本大书不过是他把数本书合订起来以后形成的四不像罢了。既然是出自那本书,那么就应该是世上早就存在的一本书,怎么会找不到出处呢?
想来想去,王明就想到一个解释,那本大书应该是师父编的,书上的残词自然也是师父所作。对于师父是否能创作出这样恢弘写意的词来,王明毫不怀疑。师父的智慧,很大很大,比那本书还大。
凤仙居之后,杨舒时常会派人送来点小玩意,什么南国东方朔的一本言谈孤本,什么十九道的玉质棋盘,当然还有附赠的围棋解书。
那天王明和杨舒说了自己不曾修道,又憋出一句文绉绉的残词来。所以杨舒大概觉得王明是个不谙武学,雅致闲适之人吧。
王明很认真的钻研起这些个玩意,每一样都足够他摆弄许久。但终归是闭门造车,一个人的钻研始终迈不出多远的距离。
不过即便如此,王明还是从那本言谈孤本中找出了几句和大书上极为相似的词句,有的甚至一模一样。那本大书王明倒背如流,他不可能记错。
关于十九道围棋,王明从纵横交错的方格网上也找到了那本大书里曾经出现过的条纹,不说形似,但神似终归有的。
这让王明开始怀疑那本大书创作的独立性,难不成真的是数本书的合订本?王明甚至萌生了去找个书多的地方,细细和脑海里那些符号线条比对的想法。但这个想法自然不是在今天完成。
因为今天还有其他的事。
……
长安早在先帝驾崩之时就取消了宵禁,为的是尽可能的增加些赋税。这是先帝驾崩后少有的政策变动。
悦来客栈,一处不算高屋顶上,王明和丁小乙并排而坐,一坛黄酒,一包冷烧鸡,丁小乙吃的满嘴留香。
若是在十多年前这番景象,说不定冷不丁哪里就飞来一支冷箭直奔脑门,按扰夜罪处置了。
上次一别之后,丁小乙还以为王明跑路了,再没来找他。日夜盼着的免费烧鸡一下子就飞了,让人心里怪难受的。
王明眼神掠尽整片烛光里的长安城,宫阙丛生,万物皆在脚下。其实他并不喜欢这种高高在上的感觉,但是立于高处的况味着实让人舒服。
丁小乙一边听着王明讲上次分别之后的种种事情,一边独自吃掉整只烧鸡,骨头里的髓油都被吮吸干净,又提起黄酒,仰头痛饮,却不曾洒下一滴。浪费可不是什么好习惯,丁小乙深谙此道。
“什么?顾渊?来来来我问你个问题哈”
丁小乙附耳低声说道:“你是不是什么江湖隐世高人的弟子?或者你爹是什么哪个山头修仙的仙人?”
王明摇摇头。
“那你这牛皮吹得可真是不染风尘。”
王明耸了耸肩,表示你要是不信我也没什么办法。
……
等到吃饱喝足了,丁小乙也不去说什么暖场的套话,直接开口说道:“四方阁里最近很乱,云上也是。”
“很乱?”王明自然不去问他是怎么知道宫里的情况的,丁小乙自然有他的办法。不去细问来处,也是一种对闲哨一行的尊敬。
“大概是前两天那首残词闹得。”
王明不说话了,他没想到这样一句抄来的词能引起这么大的轰动。若是有人问起,断然不可说来处,否则自己迟早被唾沫星子淹死。白点子也好,黑点子也罢。
“有多乱?”
“不懂,但是四方阁和云上相连的云坊,这几日彻夜光亮,人影走动。估计,是那位掌教,又做出了什么惊人的决定。”
“那位掌教是什么人。”
“叶成惟,当年还只不过是奉天殿前的执戟郎,不知得了什么登天之道。短短数年,平步青云,不声不响的已经成了云上二号人物。别的你可能不知道,但是吸纳四方阁,划分云上学宫为学院制,广发登云令,设立天骄榜,这些看似一时惊人的糊涂决定,都是他做的。最后都由时间鉴定,这些个不被人看好的决定,都在无形中壮大着云上。”
“当真是十年寒窗无人问,一举成名天下知啊。”王明又想起书里的一句话。
“这种人放眼整个大周,那不是多了去了。海云阁每年颁发什么杨花榜,子规榜,天骄榜,八绝圣手,这些个排名,不知被多少个多年名不见经传,一朝惊艳世人的天才给狠狠踩在脚底。也就长安那些个圈子和云上的人,才把这些东西当回事。”
王明很难想象,一个小乞丐能说出这么一番颇有见地的言论来。于是就看着他慢慢听。
“杨花榜上的第一你可知道是谁?云上的小辈,南岭山上的野孩子,短短一年啊,就从一身白板到如今的杨花境巅峰,不久就可以轻松登入子规境了吧。”
说这话时,丁小乙双手磨搓,把那烧鸡的油搓的只剩下渣渣。这个世界上真的不缺天才,更多的是一生寂寂无名的平凡人。
王明来长安的日子不算久,但是已经听了不少这样的天才大师的生平故事。恍如头顶伸手可触的满天星辰,他们是离月亮最近的,最亮的。若想铺成银河,想必那些零零点点的残星也是不可或缺的角色吧。
“小乙哥,你有什么梦想吗?”
王明怀着对长安的点点希冀来到这里,头一次看到浩瀚的繁星以及藉藉众生,催发出了叫做“梦想”的东西。和当初在山上只会做饭读书的孩子相比,王明已经有了很大的改变了。长安就是这样的一个地方,改变着一代一代人。
丁小乙吃饱了自然的躺下来,摸了摸肚皮笑了笑“像我们这种吃都吃不饱的,谈什么梦想。半截黄土已经堆在身上咯。”
“当真没有?”
嘿嘿,丁小乙略带憨气的笑了笑:“不知道这个算不算”。幸好是晚上,丁小乙的脸上居然泛起微微的潮红“我想娶个媳妇生个娃”
平凡人生命中注定要经历的事,却成了丁小乙平生最大的愿望。
“还不够”王明摇摇头。“总得还有个家不是。”
“不求咯不求咯”丁小乙摆摆手,黝黑的脸上泛起微微的羞意。这些话,大概平生只是说出过这么一次。像丁小乙这样阶级的人,除非遇到贵人,否则绝不可能实现这样朴实的梦想。
……
……
差不多五年前,叶成惟力排众议,吸纳四方阁。在云上和四方阁中间偌大的空地上修建了云坊,用来联通两边的交流。但是云上的一些老人始终不愿意踏过云坊,真正融入四方阁的师资队伍。
这些人表面上顽固,对四方阁不做服从,其实谁都知道他们所不满的只是对叶成惟一个人。云上的尊卑升降太过复杂,有些人一辈子也只是个讲师,而有些人而立之年已经是一人之下的掌教,不禁令人唏嘘。
不过云上的很多老顽固自诩辈分尚存,桃李颇盛,依然不肯接受四方阁的教育方式。这也使得云上各个学院之间的学生差异相当大,所以云上内部学院之间的骂战比外面的更加精彩。
这几夜的云坊却是相当鼎沸,一众白花胡子围坐在首席的方桌四围。当中有一位捋起胡子说道:“叶侄儿,你就当真觉得那人的后辈回来了?”
其实场间职位最高的当属叶成惟,那个白胡子老头自诩辈分最高,就称叶成惟为侄儿。倒是显得倚老卖老了,云上从来不是一个看辈分的地方,所有人都知道。
叶成惟回道:“即便是万一的概率,也值得云上碰上一碰。”
白胡子老头冷哼一声“难不成我偌大的云上还需要一个故人的后尘来拂照?”
叶成惟不再说话,不是所有人都能被当年的那段宫中岁月所折服的。桌上那张信纸在微凉的夜里微微发卷。
忽的那张信纸的右下角泛起红印,如鬼神般烫上了一方红印,刻着“云上亲启”,一道清光而过,场间那几位白胡子老头赶忙跪在地上。
叶成惟摇摇头。
谁能代表云上刻上这方大印?又有谁能用接近神明的力量化清风而来盖印,此间种种有点脑子的人都能想到。
若是他出手,便可知这件事便是坐实了,任谁也改变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