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那座他待了十五年的山头,挨个向山脚镇上的熟人告别,沉浸在大家的祝福和希冀之中。
在大周腹地,有一条突兀的大道,尽管风蚀多年,这大道就快和身下的土地融为一体,但它却依然躺着,努力让自己在这片黄沙地上变得突兀。仿佛一条巨蟒缠绕在大周朝的身上。
他是一条希望的纽带,它的存在,比远方若隐若现的长安城头,比甘甜的瓜果,更能给商队以继续前行的力量。
因为,这是一条官道,是先皇陛下亲自下旨修的官道。官道所及之处,就必定是大周的领土,这样一种来自首领,来自对国家深沉的信任感,怎么能不激发出行者们的意志?
大周朝权利分封,势力盘根错节,从上而下拨下的款项诸如军饷,振银,层层分食,落到实处的已然是少之又少。但是修道的款目却是无人敢动,即便是朝中那位枝丫繁盛,权势滔天的都尉,也不敢动。
因为先皇陛下对修建这条贯彻大周的官道的决心,有多强烈,世人皆知。大周建国不久,数地同修,几处工期慢的,所属官员都被一纸红书斩了。从那,在无人敢拖沓半分。
这一场浩浩荡荡的修路运动,给刚刚崛起的大周带来的不仅是数以万计的就业岗位,更是给大周人民带来了精神上的绝对鼓舞。无论是人烟鼎沸的都城,还是荒凉的漠地,都有官道。
官道建成之时,举国欢庆,那样的盛世场景,真的还历历在目,恍如昨日。官道的建成不仅方便了陆路的交通,增强了来往,还奠定了整个大周的商业格局。商会,市场大多沿路建设,渐渐形成一座有一座城市。
王明从昌龄郡上阳山出发,一路向长安走来,心心念念的长安。他知道这个国度,这个叫周的国度,很繁荣,很昌盛,有多昌盛呢?就像长安那么昌盛。他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长安就是一个下意识的决定。
大部分时间还是借乘来往商旅的车,还有果农的牛车,那些车上的果子还是青涩的,果农们说,到了长安果子就自己熟了。
“你叫什么名字啊。”王明坐在牛车上,问起坐在她身侧的红衣小女孩。
小女孩听人叫她,十分欣喜,特地站起身学着侠者风范淡淡说道:“江湖险恶,报了姓名恐同道报复,在外叫我张女侠便是。”
不知道从什么话本小说里学来的动作台词,这么一个虎头虎脑的小女孩表演出来,倒是显得十分滑稽可爱。
王明哦了一声。小女孩一下子撅起嘴要生气了,把王明的胳膊摇得像拨浪鼓一样,不高兴的说道:“你该问我,女侠此去长安欲何?不不不,张女侠此去长安欲何?”
王明被她逗笑了,学着她的语气朗声问道:“张女侠此去长安欲何?”
张女侠笑得合不拢嘴,咳咳两声清清嗓子,一本正经:“带老爹去长安吃香的喝辣的,要把那青梅酒喝到吐。”
在前面赶牛的张老头回头朴实的冲着王明笑了笑。
今天一天张女侠都是咧着嘴笑的,晚上沉沉睡去,嘴角还藏着笑。
“这妮子啊挺可怜的,从小父母就走了,听外人说来长安了。前两年染了寒疾,本来早就说带她来长安的,她这身子骨哪里经得住前面的路哦。”
王明有些不解,这一路向南往长安,本该越来越暖和才是,怎么会惹起寒疾。但也没多问。
“这妮子男娃脾气,懂事着呢,说玩那秀娟香包多娘气,爷爷种一树果子也买不了几个。每个月带她去听一场青梅煮酒的剑侠故事就好了,死丫头,以后怎么嫁人哦……”
张老汉说到这里,眼角却已红了一圈,从牛角上摘下酒壶,闷了一口,却不是青梅酒。青梅产自南方,北方自然是没有。
王明摸了摸熟睡的小姑娘的脸蛋,小姑娘不胖,脸上却是润红色,大概梦里喝到青梅酒了吧。
王明在这条官道上看到了许多景象,走的路多了,所看到的景象就自然变化很大,从偏远的昌龄郡而来,青山绿水,白草红叶黄花,耕地鱼塘,欣欣向荣。
和张女侠并排坐在牛车,双腿垂在车沿,晃晃荡荡,走了好久。
但后来,随着他的脚步向前,仿佛斗转星移,青山荒芜,绿水渐浅,到最后就变成了孤村落日残霞,每到晚时,飞鸿影下,分外凄凉。
和那些同样在路上的行者一样,王明感受到了真正的苍凉,这样的心境是渐变的,一点一滴的变坏,那其中的痛苦,一刻也没饶了他。王明不知道这样的苍凉的情绪来自哪里,但总归是苍凉。
张女侠缩着身子挤在王明怀里,这么个活跳的小姑娘,在怀里也就那么一点。王明的眼里噙着泪,哪还敢低头看她,身上的外衣都裹在小姑娘身上,但是这句小小的身体还是觉得冷。
大片黄沙,每到晚时,那沙子白天积蓄的热气全部换成寒气冒上来,就是王明也受不了,不要说是身患寒疾的小姑娘。
“小王明,你还是娘气了些,不像是说书先生口里的白衣大侠,倒像是山上道观里的老道士。”说完自己就笑了出来,苍白的小脸上再没有半点血色。
王明不敢看她,只是别过脸去。寒疾是内疾,北方很多穿不暖的小孩子基本上都会得,常年积蓄,治好还得慢慢调理。在这黄沙道上,哪来的条件去调养治病。
张老汉抽打牛身的节奏变快了,王明看着他的背影,看不到他的表情。
“小王明,你说他们还认得我吗?”
王明没有去问这个他们是谁,还是不看她。黄沙漠地的风尘很大,眼里进了不少沙子。
小姑娘拽着王明的衣角的手稍用力些说道:“小王明,你再叫声张女侠给我听听好不好。”
大滴大滴的滚烫泪珠滴在小女孩的脸上,小女孩从始至终没喊一个疼字,更没落一滴泪水。她拽着王明衣角的手松开了,她去尝尝青梅酒了。
直到,一切山水花草,耕地树林,归于一片黄沙,只有脚下的官道,还在那里。
站在一片黄沙的开头,王明在原地,目光无神的呆了很久……
先帝在位仅三年就驾崩了。随他而去的还有一些老人口中所说的“旧时盛景”。大周的盛世王朝还在,虽然继位的小皇帝不谙世事,但是旧朝班底还在。大周依然是大周。
后来狼骑南下,皇城内动。小皇帝进了冷宫,狼骑长啸,含恨归国。大周病了,光辉还在,光晕却没了。
这些都是活生生的人,也曾是大周的子民。他们没有得到他们应得的庇护,有的时候王明也在想,人族的统一,大周王朝的建立到底是种族的团结,还是说,它只是提供了一种新的,冠冕堂皇的剥削方式。
终于,那个地方逐渐剥离梦境,真的就只是一个地方。
还是一样的深夜,还是张老汉和王明两个,这次每人手里都有一个酒壶,面前多了个微微鼓起的土堆。谁都没有说话,夜风清冷。
第二天一早,张老汉揭开牛车上的盖布,果子大都发酵出一股酸味来,还没有熟却已经坏了。
张老汉摇了摇头,放王明下来。他回头了,他要回到北方去,他这次来长安就是来了却牵挂的,如今没了牵挂,自然就回去了。
王明带着恍惚的情绪,冒着黄沙,走在那条官道上。
忽然有一天,王明向前望去,奈河水贯通整片大地,成为了那一座城的护城河,那座城,威严,就立在那里。
长安……到了……
大周有多繁荣呢,就像长安那么繁荣。